培浩兄如晤:
虽然我们没见过面,但因一本书相识实属有缘。下面就直接入题,就张炜先生的长篇小说《去老万玉家》谈一下我的看法。
上世纪八十年代,张炜因《古船》一举成名,此后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至今已有近三千万字作品行世,成为当代中国最具影响的作家之一。《去老万玉家》是他的第二十三部长篇小说,其创作灵感来自早年研读地方史料的经历,为了让这颗种子萌发长大,作家进行了长期的准备和审慎的劳作,最终完成了这样一部“抢圆之作”。一位写出了《九月寓言》《你在高原》《独药师》的作家,他的每一部新作大概都要和“旧作”对抗,《去老万玉家》自然也在寻求突破,就其题材和语言来看,这部作品确实体现了张炜的“拓进和蜕变”—他采用了一种古雅的语体方式,写出了一部带有留风遗韵的前朝传奇。所以,你会看到,就题材而言,《去老万玉家》像是一部取材于一百多年前史实的历史小说;就辞采风格而言,它又像是一部才思瑰琦、抒情写志的文人小说。
相较张炜以前的作品,这部小说的确有着别样的面目:它不同寻常,甚至荒诞不经,虽然立足于史实,采用了第一人称视角写出了“一镜到底”的亲历感,却让你觉得,实有其人的“老万玉”,简直就是一个魅惑众生的冷艳女妖;言之凿凿的“老万玉家”,完全就是一个怪物云集的鬼域魔窟。这部以清末民变为依据的现实主义小说,充满了哥特式小说的“超现实恐怖”。主人公舒莞屏到达的河西地界,正是一个哥特式的怪诞之地,他在这里不但遇到了危险和暴力,还经受了色诱,遭到了囚禁。“万玉大公国”的神秘场景,舒莞屏的奇异遭遇,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东方风格的哥特故事。
当然,张炜并不是要写一个吓人的恐怖小说,去掉它的哥特式外壳,《去老万玉家》的重点还是美少年的“历险”。就此而言,一向尊崇“纯文学”的张炜似乎有意戏仿了一部具有浓郁猎奇色彩的冒险小说。作为后现代主义最基本的表现方式,“戏仿”早已超越了“滑稽模仿”的范畴,不再是那种照着葫芦画瓢式的文字游戏,而是“一种带有临界距离的仿制,旨在借用极为相似的内核表达反讽之意”,在本质上成为一种深刻反映作者创作理路的重要工具。就此而言,《去老万玉家》也可以说是张炜的一次反弹琵琶的文学实验。既是冒险故事,当然少不了惊心动魄的英雄之旅。即如约瑟夫·坎贝尔所说:“神话中的英雄历险之旅的标准道路是成长仪式准则的放大。”舒莞屏显然也走过了“启程—启蒙一归来”这样一条标准的成长之路。然而通观舒莞屏的历险故事,你会发现,这位美少年的冒险经历,几乎就是失败接着失败,根本没有遇佛杀佛遇魔杀魔的英雄之举。所以,《去老万玉家》的表层,是一部完整的“少年英雄历险记”,讲述的却是一场失败的“英雄之旅”。虽然舒莞屏只是侥幸拣回了一条小命,却能迎来完美的结局:历经磨难的“美少年”,终于化失败为胜利,完成了自己的“成长礼”。
看到主人公终于走向“成人”,《去老万玉家》又似乎演变成了成长小说。所以把它评价为“一部发生于十九世纪末的‘西游记"”、“将‘青春期'点石成金的‘历险记'”自然顺理成章;或者称之为“拔节之痛中的成长”“一封写给青年的‘长信”“时代巨变的激流中,青春生命的成人礼”等等,也是最为方便快捷的顺势读解。可是在我看来,如果只是看到一个排除万难,逃出生天的西游英雄,恐怕并不足以堪透这场冒险的反向意味:“美少年”确乎身负“使命”,可他对那使命并不知情;确实一再历险,但是几无一处正面对抗,更无一处战胜险情;确也得到了某种“启蒙”,但也不过是刚刚明白了一点点“革命”常识。总之,舒莞屏既不像唐三藏那样本就是佛心笃定、方向明确的金蝉子,也未像孙行者那样遇妖杀妖遇魔除魔终于修成“正果”,这位“西游英雄”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长了一副“美少年”躯壳的假唐僧—当舒莞屏把救他脱困的小棉玉比作孙悟空的时候,更可印证他的孱弱和天真。所以,即便是经历了“九死一生”,即便是粘上了假胡子,即便是变成了以假乱真的“大人”,舒莞屏仍旧没有渡过心理的“青春期”,他只是顶着一身伪饰回到了原点,还是一个没有完成个体化历程的“永恒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