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雪山大地》是一部以雄浑厚重的美学风格生动反映青海藏区由传统走向现代的沧桑巨变的现实主义佳作,也是新时代中国故事的鲜活体现与鲜明表达。它以细腻深情的笔触,勾勒出一个个典型立体的人物形象,展现了在几代援藏建设者和当地藏族同胞的共同努力下青海高原发生的巨大变化。小说中的边地风景不仅逼真再现了藏地壮丽的自然景观,且以一种新的生命一体论视角重构边地,将自然纳入边地建设的历史进程,建构了风景与文化和社会发展的密切关系。在此意义上,《雪山大地》的风景描绘便可看作对现实主义典型环境论倚重社会现实环境的溢出和重构①。从研究现状看,目前关于《雪山大地》的研究多以普泛的现实主义视角聚焦文化政治、乡村振兴、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等外部层面,偶有地域文化、文学风景的内部视角的切入,也往往局限于将藏地风景和民俗文化与小说主题之间作机械的对应,而未对藏地风景形态的复杂性及其内部美学范畴与小说深层结构之间的有机关系进行全面深入的探究。本文从“边地风景”这个具有统摄性的内部视角出发,经由风景形态、审美原则等内部美学范畴,多元立体呈现雪山大地映照下的民族记忆与社会历史结构,展现边地风景将藏地自然纳入中国现代化的具体历程。本文认为,《雪山大地》中的边地风景书写不仅仅是对边地自然和社会景观的描摹,而是寄寓了多重意义和价值的文化媒介和象征符号。它既是现代生命意识、生态意识和新时代文学家园意识的表征,也是以地方建构共同体的表意形式。特别是对各种自然元素的描绘,其意义更在多重象征意义的赋予、人类活动与自然元素的互动关系呈现以及生态共同体的建构。
一、本真自然在对立统一原则下的多态呈现
《雪山大地》中的文学风景在很多处呈现了明暗色调的对立统一、高低方位的对立统一、静动状态的对立统一等,这种对立统一原则体现了作者在有意无意之间对中国传统山水图式所含美学基因的一种继承。朱利安谈到中国山水美学时曾强调,基于视觉经验的参差多态本身并不构成美学的要义,风景美学不是简单的加法逻辑,而是在组合之中突出一种对立统一的关系,这样才构成审美的张力。《雪山大地》中边地风景的审美原则就体现出这种多层次的辩证结构。
首先,在视觉维度上,色彩的运用并非简单的感官描摹,而是通过冷暖色系的并置与转化构建起情感的张力场一雪域的白既是神圣哈达的纯洁,又是死亡覆盖的虚无。“金黄的草原上覆盖着一片片白雪,像是光身子的大汉穿上了槛褛的皮袍,阳光是花色的,照在枯草上是金色,照在积雪中是白色,照在远处赭石的山上,就变成了红色,而阳光的根部却是宝石蓝色。”③草原的金黄与赭石山的血红在阳光下形成炽烈的生命交响,而宝石蓝的光根又暗示着永恒的冷静基底,这种“立形”上的色彩对立(冷/暖、明/暗、单色/杂色)恰恰“统一”于高原生命体验的双重性本质。
其次,触觉维度上,往往通过对质感差异的想象,让“风景”从视觉符号转化为可触摸的感官体验,彰显出一种二元对立又相互补充的审美张力。例如,“风雪呼啸,天寒地冻,就如无数鞭子抽打而来,如无数银针横扫着一切试图冲破它的活物”④一句中,鞭子之厚重与银针之轻盈首先形成一种反差,而“鞭子抽打”之猛烈与“银针横扫”之绵密的结合又丰富了边地原始野性之具象化的层次,使读者在生理层面直接感受生存的艰难。
再次,听觉维度上,通过声音对比、层次与节奏设计,凸显自然或人文场景中“动与静”的共生关系,从而构建类似视觉风景中“远近、疏密、浓淡”的听觉层次。例如,“一路都是沉默,本该唱歌的时候我们却在叹息,渐渐连叹息都没有了,一个个如同生铁的铸像,暗哑到让天空室息,云翳凝滞。细碎的雪花无声地飘下来,像无数蚊虫环绕着我们。风从地上扫过,满野都是翻卷的雪狼,汹涌的海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吧?落地的雪粉重新扬起,纠缠在我们脸上身上,能听到搓揉丝绸一般的沙沙声。”③在这段听觉风景的书写中,先是“叹息”,再是“沉默”,接着是蚊虫嚶嗡之声和搓揉丝绸的沙沙声,这个“有—无一有”的动态过程既体现出一种有无相生的美学原则,又以高低错落、舒疾有致的节奏又营造出了类似视觉风景的疏密、浓淡的听觉层次,从而打破了静态风景的封闭性和单一性。
除了视觉、触觉、听觉内部的对立统一原则之外,《雪山大地》中的文学风景还时常将各种感官体验打通,让人们既可以看到草原上的景色,也能听到草原上的声音,更能感触到草原上的生命律动。由此,所见、所闻、所触相互补充,共同构成了对风景的完整感知,使风景更加鲜活和立体。例如这段文字,在描写草原丰茂景象时,就采用了多重感官并置的手法,形成强烈的艺术效果:
草原本该有的丰盈和秀丽便滚荡而来,是浓到滴油的绿,是绿到室息的草,没有一处是疤痢,也没有一处没有花,不是狼尾泛波就是鹅冠起伏。紫花苜蓿是一溜一溜的,蓝花针茅是一方一方的,圆穗的蓼草无风起浪,毛状的蒿草哗哗奏响,花的群落蔓延开来,红一片,白一片,黄一片,蓝一片,走着走着马蹄下面就会窜出几只鸟,啁啾着飞上头顶。
在这段文字中,“花的群落蔓延”与蒿草的哗响鸟鸣的啁啾形成生态的丰盈和弦。朱利安所强调的“结构对位”在此处体现为:听觉的动感(草浪奏响)与视觉的静观(花海斑斓)形成垂直对应,而所有感官经验最终都“统一”于高原的原始野性这一核心立意。特别是在该段之后的“阳光意象”的辩证处理上,既在父亲离去的背影上镀上温情的金光,又在麻风病房里切割出刺目的明暗交界,这种“同质异构”的表现方式深刻揭示了自然恩威并施的本相。总体来说,在“立形”的层面,该段文字极力彰显了动静、疏密、浓淡等结构对位原则,而在“立意”的层面,所有的反差和张力又都指向“生命强度的测量”这一终极立意正如阳光同时孕育希望与残酷,草原的每一种色彩都在诉说生存的悖论:滴油的绿意暗含室息的风险,而雪原的死亡覆盖下又孕育着新的生机。
二、如画风景与严酷风景在自然体系中的涵容互摄
“如画”意指自然风景“看似”绘画,表明自然景观与图画性构想和设色有着相似之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