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层的精神追求,代表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是民族文学的重要源泉。民族史诗,作为一种承载着深厚历史与文化底蕴的文学形式,记录了民族的发展历程,反映了各民族的精神风貌和文化特色,一直以来都吸引着文学创作者的目光。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如何将民族史诗这一传统艺术形式进行创新性转换,使之更好推动各民族文化传承、保护、创新,增强民族文学创作的文化底蕴和感染力、吸引力,成为了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新疆作家刘亮程的《本巴》,以他熟悉的民族史诗《江格尔》为蓝本,采取“游戏”的叙事策略,拆解与重组史诗故事,并置真实与虚构,用“语言创始时间,泯灭时间。”①分裂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使民族史诗的文本叙事达到了一种更能反映当下人们生存心理的状态。
小说《本巴》的情节结构极为简单,主要讲述本巴国的赫兰识破拉玛国国王哈日王的阴谋诡计并拯救被俘虏的哥哥洪古尔的故事,三个中心人物都是孩童,他们的拿手绝活也都是孩童的游戏。小说借由游戏规则与人生经验互涉互喻的层面,在将游戏神秘化和传奇化的过程中,缔造出童真与世俗并存的人物性格,并进而成为人物行动和情节发展的内在情感逻辑。《本巴》也被认为是“一支给现代人的天真与经验之歌。”③作者在小说后记中也强调“天真成为让虚构当真的力量。”③而“天真”同样是孩童的游戏能支撑起完整故事情节的关键所在。“游戏”作为小说《本巴》重要的书写内容,是小说叙述的基本时间线索和空间线索,由游戏所涉时间、空间的转变,借由对游戏规则和结果的设定,完成对小说情节发展的引导。如小说的前三章就分别以“搬家”“迷藏”“做梦”为标题,在时间和空间这两条轴线上呈现生命与生活的曲折历程。
亚里士多德认为“至今最伟大的事是对隐喻的掌握,隐喻是不能向他人传递的,它是天才的标志,因为要创造好的隐喻意味着对相似点具有敏锐的眼力。”④隐喻作为一种有意味的叙事方式,从一种修辞现象或人类特有认知方式发展成真正的文学概念,将人的外在世界与内心世界有机地联系在一起,无形中增添了文学作品的艺术性。“相对于虚无缥缈的事物,文学作品在现实生活中就是一种具体的存在物,其中处于引申意义之中的字词及意象就成为了隐喻。”刘亮程在《本巴》后记中也着重强调了文学语言的意义功能,指出写作最重要的是“语言进人”,不同于日常语言和科学语言的文学语言是一种审美化的语言形式,具有蕴藉性的审美特征。而游戏作为人类日常生活中常见的行为活动,是一种独特的文化载体,承载着群体共同的文化记忆,映射着人们丰富的内心世界。作者通过游戏书写,来表达对现代人的生活状态、生存方式等多方面的思考,并深入探究生命的本质问题。作为人的基础行为,游戏不仅充斥着现代人的闲暇时间,也对人的自我建构和文化建构有着重要作用。游戏是轻松的、愉悦的,但在小说《本巴》中,作者用游戏来摧毁情节、结构、文本和语言的整体规划,尽管小说是对游牧生活和日常的本真描写,但依然破坏了读者对史诗的期待视野,创造出多元、迷幻、沉浸的审美体验,并将游戏视为对史诗故事的别样言说方式。因此,有学者认为:“(《本巴》)并不遵循现代工具理性表述,之所以会给人陌生的感觉,是因为现代主流生活自身的机械化所带来的语言机械化。”③刘亮程在《本巴》中通过游戏串联起故事情节,打通时间与空间的隔阂,使小说人物在时空中任意穿梭与停留,具有与人类现代生活相关的丰富象征内涵。
一、游戏规则与小说情节的架构
小说《本巴》的章节简略,总共只有五章,其中第五章是史诗《江格尔》选段。开篇的三章对应三种孩童的游戏—“搬家家”“捉迷藏”“做梦梦”,以洪古尔如何出征、赫兰如何营救洪古尔、两兄弟如何在归途中走散为线索架构小说情节,在有节制的叙述中蕴藉深沉。小说第四章是“影子”,赫兰来到史诗之外的现实世界,跟随一个游客体验了现代人对史诗英雄的缅怀过程,目睹了史诗在现实世界的“影子”,使前三章缥缈的故事终于落地,与当下相连。此外,小说多以独句成段,不仅具有童话故事中多用短句的特点,也具有史诗语言简捷明快而富有哲思的特点。另外,小说的主要人物洪古尔、赫兰、哈日王都是孩童,作者以他们的视角观照世界,充满天真与童趣的同时又意味深长。其中最为突出的一点就是作者通过三个孩童与三种游戏来串联起故事情节,单一的情节安排却蕴含着作者对时空的无限想象与对现实世界的深刻思考。
在小说的第一章“搬家”中,作者将“搬家家”的游戏规则写在了章节的开篇:“地上的羊粪蛋是羊,马粪蛋是马,草叶是搭起又拆散的家。”②搬家家游戏就是由传统游戏“过家家”演变而来,其本质都是儿童通过模仿成年人的生活,了解和感知现实世界的一种方式。《韩非子集解》中记载:“夫婴几相与戏也,以坐为饭,以涂为羹,以木为材,然至日晚必归饷者,尘饭涂羹,可以戏而不可食也。”③此处的“戏”就是指小孩们之间的“过家家”游戏。儿童通过“过家家”游戏来体验他们眼中大人的生活,尤其是体验大人的权威和力量。但在小说《本巴》中,刘亮程将读者熟知的“过家家”游戏转化为“搬家家”游戏。一方面,从“过”到“搬”是游戏者“生产生活”方式的变化,传统的“过”家家游戏就是“搭灶锅”,儿童在游戏中扮演自己熟悉的大人,模仿他们观察到的大人的生活。而“搬”家家游戏则突出游牧民族的生产生活方式—转场,伴随四季更替,人们和牛羊等牲畜总是在“搬”家的路上。另一方面,“过家家”游戏是儿童模仿成年人,是儿童渴望成长的表征,而《本巴》中的“搬家家”游戏则是成年人、老年人回到童年的法门,是人们回到童年,回到时间原点的渴望。
不愿长大的少儿英雄洪古尔被母腹中不愿出生的哈日王所俘虏,洪古尔的弟弟,一个不愿出生的孩童,为营救哥哥而选择出生,并只身来到拉玛国教会了拉玛人玩“搬家家”游戏,使他们都回到童年,从此拿不起刀剑。在这一章的第一篇“童年”中,作者随意切割时间和空间,将其剖面展现给读者。在“童年”这一篇,作者用诗意的语言构建起小说奇妙的叙事空间一—可随意穿梭与停留的时间,如“几十年远的路程”“十三年的距离”“七年远”“二十年的路”⑨。时间可以用来丈量空间的距离,就此,时间也被赋予了空间的物质属性,即小说人物可以随意前往时间的任何一个节点,时间不再是一去不返的客观存在,为下文游戏的展开做了预告。本巴国的人从年岁的“四面八方”赶来,齐聚二十五岁的盛宴,谋士策吉先出生三十年等候在二十五岁,美人阿盖被江格尔从十二岁隔着十三年的距离一把拉到二十五岁,摔跤手萨布尔在二十三岁时转身跑到童年摔倒儿时的伙伴后又回到二十五岁。自此,小说中人物活动和情节展开有了自身独特的空间,“搬家家”游戏的规则也具备了其合理性,成为在这一空间被讲述的第一个孩童游戏。再说到“搬家家”游戏的来历,它是赫兰从母腹带来。赫兰在母腹时听见人民在草原上四季转场,便把人们的转场做成“搬家家”游戏,赫兰还强调他唯一的本领就是玩游戏。赫兰用“搬家家”游戏对付的第一个敌人就是敌国拉玛守边关的一对老夫妇,老夫妇手上提着能让人一下子变老的奶茶,赫兰掌握着让人回到童年的游戏。最终,老夫妇玩着“搬家家”游戏走向童年,赫兰拾起他们的年岁用来锈蚀捆绑哥哥洪古尔的粗大铁链。“搬家家”游戏的最大功效就是使人回到童年,它在小说中的出场是为了解决两国之间的矛盾,作者通过简单的情节表达出非常态化的时间观念,表现出对现实矛盾和困惑的觉察与反思,也潜在的寄寓着某种想象性克服与解决的愿望。
小说的第二章为“迷藏”,同样,该章的开篇也标明了“捉迷藏”游戏的规则:“一半人藏起来,另一半人去找,地上的人已经太多了,必须有一半藏起来。”?规则的后两句话点明了游戏的目的—获得更多的空间。“捉迷藏”是一种历史久远的游戏,不仅在第二章被作者集中书写,也在后面的章节反复出现,但在其中三个重要情节中的出现较引人深思。一是洪古尔在人人都在低头玩搬家家游戏的拉玛国找不到弟弟赫兰,便想起了很早以前玩的捉迷藏游戏。他回忆到本巴国用捉迷藏游戏藏起一半的孩子,让敌国摸不透本巴积蓄的力量,从而不敢贸然进攻。二是洪古尔发现“地上的人已经太多,必须有一半人藏起来。”①三是江格尔的父亲乌仲汗“首先感到人世的拥挤。”“(乌仲汗)他用搬家家游戏,让人们回到不占多少地方的童年。”“又用捉迷藏游戏,让地上的一般人藏起来。”“在空出来的辽阔草原上,建立了本巴。”°从以上可以看出捉迷藏是个历史久远的游戏,其目的是隐藏力量和得到更多的生存空间。除此之外,在时间的维度上,刘亮程也让小说人物玩着“捉迷藏”游戏。如江格尔带着他的勇士们和夫人藏在二十五岁,哈日王藏在从母腹出来时的幼年,赫兰藏在自己轻飘飘的一个念想里,变老的洪古尔藏在老年,江格尔的父亲在无力抵抗敌人入侵时也藏到了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