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罗伟章的 《尘世三部曲》
作者 王晓梦 李静文
发表于 2025年10月

新世纪以来,罗伟章以高蹈的创作姿态接续起川地文化传统,成为新时代四川文学的旗帜性人物。在二十多年的扎实写作中,罗伟章始终坚守在自己熟悉的那片土地,他的笔触从未离开过他故乡的川蜀大地。2021年,其长篇小说《谁在敲门》问世并获得“当代乡土之《红楼梦》”的盛赞。早些年的长篇《饥饿百年》《大河之舞》《太阳底下》《世事如常》,以及中短篇小说集《我们的成长》《奸细》《白云青草间的痛》,也都曾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2016年,罗伟章出版长篇小说《声音史》,同年6月连载于《小说月报》的《隐秘史》于2022年出版单行本,2020年《寂静史》作为一部中篇小说集抑或“主题性长篇小说”首次出版,其中中篇小说《寂静史》人围 2022年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提名。至此,罗伟章的《尘世三部曲》全部问世。

从显性层面看,对乡土、乡村、乡民的执着书写,是《尘世三部曲》最明显的共性,也是罗伟章的创作主旨之一。《隐秘史》深潜到心底那处不见天日的“洞穴”,叩问出心灵深处不为人知的往事与秘密;《寂静史》笔录凡间大爱,执着地绘写着那些为宏大叙事所遗忘的历史细节;《声音史》则写微物成神的玄思一瞬,在对乡村之“音色”的收录中还原渐次远去的村庄的音容笑貌,溯寻尘世之外的生命场域,拂去红尘笑骂,谛听万物的歌哭。

然而,《尘世三部曲》有着别样的深度:它以一种独特的写作视点着眼于尘世之事尘世之人,其中的宏阔蕴涵和幽微曲折,指向了人心、历史和尘世万物,指向了一个为现代经验所遮蔽起来的世界。此三个向度在“三史”中各有侧重,但并非泾渭分明,而是交叠映现,共同蔓生出罗伟章小说创作的精神谱系,架构出更加深广和多维的文学议题。罗伟章更关注盛大场面背后的某种安静,他留意着阳光普照之下的黑白地带,凝视着人性幽微之处的隐秘,《尘世三部曲》在另一维度上展开了生存哲学与生命本位论的独特叙事,作家也借此系列作品表明了其独具的写作姿态,寄托其高蹈不凡的文学理想、生命经验与精神追求。

一、尘世深处的世界

作家与生活的紧密关系一直是既有文学理论所强调的,但罗伟章却以“尘世”命名他的三部曲创作,显然是他站在一个更有诗思的维度来审视他所要构建的生活场域。此刻,“尘世”既非一个为人悉知的文学意象,也非一个常规的文学批评术语。“尘世”一词作为所指概念时,我们不难感知到其在诗性的层面带有明显的象征意味,使人联想起 T⋅S⋅ 艾略特的“荒原”隐喻,抑或其他诸如废墟寓言、迷宫叙事等并不陌生的、颇具后现代意味的语词。诚然,“尘世”与荒原、废墟、迷宫等概念都可以作为特定的时代景象、文学场域的喻体,共同呈现出一种趋向倾颓或塌陷的文化与心理景观。“尘世”是一个下陷的时空维度,指向现实世界中日常生活与经验表象的混沌之处,它关注的是阳光之下斑驳的光影和光影背后的未知地带;“尘世”所展露的并非一种无聊、迷惘或垮掉的情绪,也不是大地之上的荒芜与萧索,而是转而将目光投向大地之下,将我们引入一个更加深邃、多维、复杂的世界,一个无限斑斓的寰宇等待我们深入其间去遇见、去理解、去为之震撼与感动的世界。

罗伟章的《尘世三部曲》流露出了这种“尘世”凝视。他立足尘世人间,脚踩大地而张望。《寂静史·月光边境》中写到:“每个人都是一个深渊。”①罗伟章在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秩序中敏锐地发觉到人心、人性的某处细小的裂痕,从这裂痕中张望进去,发现里面正隐匿着一处经年日久被遮蔽起来的世界。在每个人内心深处,周遭的音容笑貌都恍若静默,这时人们终于觉察,那些原本“寂静”的实则声如洪钟,“隐秘”的早已昭然若揭。

此外,罗伟章以独特的历史眼光审视着那些素来被认为是“唯一的真实”的故事,他似乎格外警惕着历史正在被何人撰写和讲述:“人自从霸占了文字,就把所有物种当成自己的需要,就一方面书写着自身的历史,另一方面以人的眼光书写着万物的历史。”°甚至,历史书写的不是人,而只是其中的胜利者。这种敏锐使他不断地追问和反思着:人类所谓共同的历史记忆是否有所偏误、有所遗忘或疏漏。在这永远无法停摆的历史天平面前,罗伟章表现出了对“被淘汰的东西”③的钟情。他摩挲着那些位于历史接缝处的、不起眼的介质,固执地要为“声音”“寂静”“隐秘”这等缥缈的、不易把握的事项立“史”。这是因为他察觉到一切宏大历史叙事本身的扁平、单一与欺骗性,只需凑近细看或稍加追问,已经被书写的史实便显示出其局促与破绽。而作为一个有大智慧的作家,罗伟章的直觉随即告诉他,唯有那些自天地伊始就诞生并将永存的“无形之相”,才是世界的本真和历史唯一的确切。

“尘世”是先于文明和物种而诞生的时空。在“既没诞生时间,也没诞生空间”④的创世纪,世间万物尚不能用语词指称,文字和历史还未登场,天地间拥有的只是声音、寂静与隐秘,这是万物的祖先。这些无物之物在自然与平凡之中问世,在自亘古不变的草木大地和芸芸众生中滋长,逍遥自在地“浮于野”。它们无相无形,扑朔迷离,不可捉摸,因而避免了被编写、被修撰的命运,得以保留了最原初、最本真,也是最丰盛的形态。这形态通常为人所忽略,深隐在人事生计的罅隙之中,被光阴、烟云、俗世生活的碎屑遮蔽起来,不可明察却直指人心深处的晦暗不明、历史细部蒙灰的面孔与尘世之外万物的话语生息。

在一场文学对谈中,罗伟章表示他心目中真正好的小说是“往幽暗处走”的,“此物和彼物之间,此时和彼时之间,往往是一个灰色地带,普通的作家,就混沌过去了,在大作家眼里,却有着鲜明的层次。所谓艺术的丰富性,很大程度上就是对灰色地带的凝视、发现和书写。”罗伟章的写作一直在生活的深处游走,潜到生活底部,触及尘世的暗流。《尘世三部曲》正是他的“下潜尘世”的写作实验,作品写平凡人物在日常劳碌中的茫然、迷失与韧性;写现代化悖论中的身份尴尬、乡村凋蔽、人性迷失;写日光流年中日常生活的驳杂碎影。这“尘世”,并非如我们想象中那样诡谪、神秘、虚空而不可知,正相反,它所遵从的逻辑是如此朴素直露,不加粉饰,是架空形式和技巧后唯一的真实可感。

罗伟章的“尘世”指向了一个无限缈远而幽微的空间,那里充盈着人世的执着、混沌与驳杂。罗伟章的尘世凝视不正停留在对社会生活幽微地带的想象、发现与呈示,更朝尘世深处掷去一粒追问之石,谛听来自深层世界的回音,并惊觉于这方幽远场域中盛放着的人性的光辉、历史的巨细和万物的深情。对于罗伟章而言,尘世存在的意义不在于因其抽象时空距离的缈远难以抵达而帐叹,而在于生命个体坚韧而执着的拯救和超越;《尘世三部曲》的写作是对其“尘世凝望”的文学创作姿态的自觉实践,将俗世凡人心灵的蒙灰处、隐秘处、转折处和灰暗地带予以了小心地体察与清晰地呈现。

二、心灵深处的隐秘

探究心灵深处的人心隐秘,是《尘世三部曲》试图揭破的“现实一种”。在利益喧嚣的时代,无论身处城镇还是乡村,每个人均面临着“道德自我之心灵秩序的纷争、分裂乃至失坠”的危险。罗伟章朝人心的隐秘之处投去了锐利的目光,介入小说人物内心的意识河流,照出心灵的沟壑与灵魂的缺口,让那些经年日久的隐秘心事无处遁形。这样做的目的是迫使人物再也无法回避心中被压抑的情感,而最终他们不得不丢弃“人格面具”(persona)°。罗伟章以不动声色的人心叙事问诊现代社会中人类所共有的精神症候,让阳光拂照心灵深处的隐秘世界。

对人性深刻的洞悉让罗伟章的创作具备了心理小说的特质,《尘世三部曲》将我们引入一个幽暗而宏阔的意识世界。《尘世三部曲》的基色从根本上来讲均是“心灵驱动式”的写作,试图划开日常生活经验的遮挡,勘探人心深处的裂缝及微光。它从某种程度上超越了我们身处的日常社会层面,而从人类学及更为深入的哲理层面进一步拓展了叙史的题材边界与艺术视界?,呈现了人类更为复杂博深的精神世界。

《寂静史·月光边境》的女主人公林娅年轻漂亮,是培训学校的老师,而一段失败的校园恋情使她陷人了一段如月光般凄冷孤寂的独居生活。风华正茂的年纪,身处繁华的快节奏都市,她却经历了同龄人难以想象的隔绝与寂寞:“宁愿搂住生活的旧衣箱,在那个衣箱里,有她舍不得扔掉的斑驳,她担心光亮照进去,使那些斑驳无处安身又无处逃匿”。谁也不曾想到,心魔就这样一天天悄然滋长。她开始彻夜经受失眠与噩梦的折磨,起心动念,谋划着向男友身边的那个陌生女孩泼去硫酸,虽然心中的善良最终使她放下了恶念,但那瓶硫酸却永远留在了她的心里,并在此后的日子里不断反噬着她那早已腐坏的心灵的“隐秘”:

不堪回首的那一幕,是一条被她养起来的蛇,这条蛇以黑暗为食,以她的羞耻、惊恐和噩梦为食,长天老日地盘踞在她的心头,撩着信子,吐着毒液,毒液的腐蚀力,远远超过硫酸,使她的心变冷,变得千疮百孔。因此,所谓不堪回首,其实是逼你频频回首。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已再不把那条蛇吐出来,就要被它毒死了。

失败的情感经历使她犹如惊弓之鸟,长期生活在对被欺骗、被出卖和背叛的恐慌中。她逐渐变得神经质,整日担惊受怕,疑神疑鬼,在出租屋中将自己幻想成悬疑电影《怪房客》中精神失常的主人公,试图翻上窗台纵身跳下,完成自我毁灭。面对后来的追求者唐宗成,林娅的内心极度渴望被爱和安全感,却又始终充满戒备与猜疑,甚至于最后竟患上被害妄想症,无端妄想出一段杀妻碎尸案嫁祸于唐宗成,也亲手毁掉了他们之间仅剩的温存。

本文刊登于《百家评论》2025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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