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月的一天,稻城县很安静。这里的机场,只有去往成都的航班。下午,酒店的前台没有人,房间里供应着氧气。街上也没什么人,游客们都去了亚丁。我想去傍河散步,经过了一个超市,正放着河南说唱之神。
我们在等待四郎多吉。上个月,他在法国霞慕尼创造了历史。在UTMB环勃朗峰超级越野赛上,全长约174公里的UTMB组别,四郎多吉以20小时15分05秒的优异成绩,获得了男子第四名。这是中国男子最佳纪录。
但在四川稻城,时间不再变得准确——我们原本约着一起吃午饭。但现在,已经下午三点了。早晨从成都飞过来的摄影师,在酒店里戴着眼罩陷入沉睡。太阳很好,飞鸟在河边盘旋,信徒、游客们绕着白塔,手摸着转经筒。我有些焦虑,要和一个陌生的受访人,这么近距离生活五天。
四郎多吉也在等待。那天,他在理塘县,参加科目三考试。上午,他就考完了。但四郎多吉得知,交警需要午休,要等待下午才能拿成绩。谁也不知道会等多久。他期望,能在三十三岁拥有汽车驾照。他渴望拥有一台路虎,他喜欢机械感十足的家伙。
在散步时,我试图思索,四郎多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以说,他的人生具有一种偶然性。2016年4月,在家乡亚丁,他迎来了人生第一场越野跑比赛。赛程有29公里,他拿下了第七名,县政府奖励了1000元。那一年,他二十四岁。
我看了很多,四郎多吉的照片:2023年,他留着利落的脏辫,戴着耳环,眉目分明。那是一张形象照,他双臂交叉抱于胸前,看着有点凶。四郎多吉在跑步;穿着越野跑背心,戴着运动眼镜,给人难以接近的感觉。2025年,他跨过UTMB终点时,在妻子怀中哭泣。更多照片,是大笑、微笑的四郎多吉……
晚上八点。我们终于和四郎多吉见面。在馨膳藏餐之家,这是他妹妹、妹夫开的餐厅,墙上挂满了越野比赛奖牌。四郎多吉笑了笑,与我们握手。他看起来细腻、敏感,会关注到你需要什么,但又保持着一种疏离感。
我们走进了包房,开始了晚餐。
晚餐
藏饭、干锅包菜、康巴拼盘、牦牛锅、酸奶青稞饼、生牛肉。很快,一道道美食,摆到了桌上。
“这次跑完UTMB,接受的电话采访,让嗓子都冒烟了。你们是第一家,来家乡找我的。”四郎多吉说道。下午从理塘搭车回来时,司机也认出了四郎多吉,热情向乘客们介绍。“他是四郎多吉,就在稻城县,跑步很厉害的。”“但其他人都很茫然,有一个人问,他是跑马拉松的?”
这几年,在家乡,知道他的人也越来越多。这是一个励志的故事:一个生活在巨龙乡的农民,走出大山,跑到了全球第四。这也是一个现实的故事:这种成功,并没有让更多藏族人尝试越野跑。“因为人们看到,我跑了十年,并没有得到什么财富。在藏区,年轻人更希望当一个抖音网红,这样来钱更快。成为职业运动员,从事越野跑,生存都是问题。”
直到2021年,四郎多吉成为了HOKA签约运动员,才改善了金钱的窘迫。如今,他的一年分成了三个部分:他会在福州呆半年,与妻子梁小艾生活在一起。三个月,回到巨龙乡,主要为了备战UTMB总决赛。另外三个月,四郎多吉,在世界各地参加越野跑比赛。
我问四郎多吉,经常出国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反问我:欧洲和四川又有什么不同?巨龙乡的海拔、植被、气候,与法国霞慕尼很接近。他认为饮食也类似,在牧区,人们都主要吃肉。“酥油,黄油,在本质上也没什么不同。”
几天后,我才意识到,远方也可能意味着不安全感。四郎多吉没有上过一天学,至今,他几乎也是一个文盲。这让他具有了独特的生活智慧:第一次独自坐飞机时,他提前在手机上,学习了各种讲解视频、图片。他拿着登机牌,去记住对应的形状,找到了登机口。他说,基本上没人比他更熟悉机场了。
那天晚上,在餐厅角落,旦增卓玛看着小学语文课本,对着“BPMF”看起来很焦虑。她的姐姐在传菜之余,会坐在旁边,耐心教导:“bo一bo,直播的bo。你也跟着读”。两天后,当我们要前往巨龙乡,在来到餐厅时,发现旦增卓玛止不住眼泪。她担心上学时,老师会抽她的手心。
这时候,四郎多吉抱起了她的侄女,用藏语很温柔说道:“不要害怕,你怎么胆子这么小?所有不会的都打吗?你从早上哭到晚上了。不会就算了,就不读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当一个大人说“学不会,就不读了”,是出于同理心,而不是一种威胁。我们离开后,他有些生气: “只是小学,天天都有考试,每天都有作业。这些都交给家长。这里的家长,一半都是文盲,谁教的会呢?”
……
回到巨龙乡,四郎多吉与妈妈呆在一起。每天清晨,他会跑到山上,开展常规的越野跑训练。出门前,妈妈会拿出一个小香炉,让他闻一闻藏香,保佑平安。这时,四郎多吉会弯下腰,烟雾缭绕在他脸庞。
比起城市,四郎多吉更喜欢乡村生活。这里有妈妈、妹妹,从小长大的玩伴,连陌生人也会相互聊天。在福州,他住了八年,却不认识任何邻居。“以前的时候,很想走出去,看一看大城市。这就像外面的人走进来,到雪山会觉得好帅。我们出去的时候,会觉得这个楼好高、灯光好亮,好酷。”
“但我走出去了八年,回头来看,我才发现大城市的生活原来是,像一堆人挤在地铁上,但你在里面认识的人少之又少。你们没什么交际,你们很难去聊天,只是把对方当成空气,你们只是在一起坐个地铁而已。”


少年
四郎多吉一直和外婆、妈妈、妹妹生活在一起。他说,和女性一起长大,让他缺少一种属于男性的野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