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一击后,K 2山难未散的阴影
作者 徐时雨
发表于 2025年11月

当人类的脚步迈向山野,与岩壁、险峰对话时落石便如影随形它从不是登山运动里偶然闯入的意外而是始终萦绕的客观风险每一位攀登者在出发前都该先读懂这份与山野共处的现实

今年K2(乔戈里峰)爆发的罕见落石危机,其实早有自然信号在前。很多年前,中国民间女子珠峰登山队首任队长麦子在珠峰大本营海拔5360处就发现了不该出现在这一高度的匍匐性植物,“这可不是好事,说明冰雪附着力下降,不只是一座山,很多山峰都出现比往年更多的落石。”

全球变暖的影响,在城市里可能只是多几分难耐的酷热,但在野外,尤其是高海拔地区,它层层作用的影响改变了山体结构,危机四伏。进入夏季登山季,喀喇昆仑山脉就不同寻常地炎热,7月本该覆盖落石区的大雪变成了雨,曾被冰雪牢牢裹住的岩石变得隐隐松动,在阳光下随时可能滚落。

胡涛作为“14peak(十四座)&SST”团队的中国队员,在K2大本营待了一个多月,“印象里大本营很少下雪,大多是下雨”。他告诉《户外探险》,从ABC(前进营地)到二号营地的整个攀登线路上,有很多岩石裸露在外,有些路段全是密集的碎石,还夹杂着一些大石头,哪怕你把冰爪紧紧贴在岩石上,稍微用点力,都可能带动石头往下滚。

最先撤离的是那些无氧、无夏尔巴协作的独立攀登者,他们大多是欧美人,而那些报名登山公司的各国商业登山客,主动要求撤出的很少,“大家没撤,一方面是都在等冲顶窗口;另一方面是有两个时间限制,一个是签证到期时间,另一个是登山许可的到期时间。我们的登山许可到期时间是20日。”胡涛表示。

所有队伍在山里坚守了整整40个昼夜,8月11日正如“想象尼泊尔”领队明玛G的精准预判,K2上迎来了一个罕见的窗口期。这是自2011年以来最晚的一次8月冲顶机会。40余名登山客中,9名中国队员分属3支团队,他们抓住了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幸运窗口”。

然而,就在登顶后惊心动魄的下撤中,“想象尼泊尔”团队中的中国登山客管静,最终没能从C1营地到前进营地(ABC)的落石路段走下来。她被落石击中脑部不幸遇难。管静的离去,让刚刚传到山下的捷报瞬间蒙上阴影,在此次攀登中几乎要再度“封神”的明玛G,也因此卷入舆论漩涡。

自然伟力下的偶然?还是人为失算的叠加后果?山难从不是单一因素的结果。事故发生后,不同声音在中国登山圈引发讨论,争论点主要在于:异常气候和条件下为何坚持冲顶?为何要在夜间冒险下撤,是向导管理失责吗?以及在这场事故背后暴露出的许多隐性话题,中国商业登山圈多重矛盾集中爆发。

当“速成登山”让队员资质与山峰难度脱节,当“向导光环”让客户忽视权益与风险,当跨国登山的权益保障仍处于“裸奔”状态,山难的发生早已埋下伏笔。

为探寻事件背后的深层问题,《户外探险》特别采访了近十位核心相关人士,涵盖今年及往年成功登顶K2的攀登者、多位登山公司管理者、法律从业者,本篇报道无意对个体进行情绪化指责,我们分析的不仅是“管静为何遇难”,更是中国商业登山圈在快速发展中,早已被忽视的安全底线与敬畏心。

山上发生了什么?

艾力库提·地里夏提最后一次见管静是在K2的C2营地。在攀登全程的多数时间里,两人都同住一顶帐篷。8月12日早上9点左右,“想象尼泊尔”队伍从C3营地出发,继续下撤。他们的出发时间比“14peak(十四座)&SST”队伍晚大概不到2小时。队伍在下撤中分开行进,从C3到C2的路段,一位队员走在最前面,管静走到第二个,艾力在第三个,后面还有3、4、5号队员一起走。

艾力回忆,当天自己走了很久才到C2营地。“每个人都累得不行。我到大本营的时候,因为太累了特别崩溃,倒头就睡,没跟她多聊。”帐篷里还有另外两位向导。因为当天中午没吃饭,虽然很晚了,但艾力、管静和另外两位向导一起吃了饭。

艾力回忆,管静当时的身体状态挺好的,但是心情不好。“在C2营地她哭了,我没太清楚她哭的原因,可能是遇到了什么问题。我英文不太好,当时自己也很疲倦,只隐约听到她用英语在和向导说什么。”他还给管静递了几块饼干吃。次日,他们继续下撤。

下撤路线的落石从C2至C1路段就已密集出现,“不算特别夸张,但比拉练时多”,到了C1至ABC路段,落石密度陡然增加,“只能放慢速度躲”。就在此时,危机的第一道裂缝已然显现那便是对下撤时间的误判。

艾力库提回忆,“我们当时决定(继续从C1)下撤,是因为觉得从C2到C1的时候天还没黑,时间来得及。当时C2营地只有我和我的向导、一位罗马尼亚的女性和她的向导,我们休息了一会儿,通过对讲机确认‘可以下撤’后就出发了。一开始我们速度很快,一直往下走没料到C2到C1这段路也有落石,虽然不算特别夸张,但落石确实不少。等到了C1至前进营地(ABC)那段路,落石更多了,我们只能放慢速度慢慢走,天就渐渐黑了。”

显然他们忽略了躲避落石的时间成本,而在高海拔环境中,任何环节的延误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这种风险被明显低估。“其实我们当时的判断是,所有队伍一起下撤,落石风险反而会低一些,因为人多能互相提醒,也能及时发现危险。那天一起(从C1)继续下撤的只有‘14peak(十四座)&SST’团队的几个中国人、我,还有那位罗马尼亚女性。其他队伍大多还在山上:有些停在C2营地休息,大部分队伍还留在C1营地没动,没跟我们(同时间)一起下撤。”

时间在躲避落石中悄然流逝。艾力库提记得自己抵达ABC营地是晚上10点。而后出发的管静下撤速度更慢,她所在的队伍“拉得很长”,先行与“14peak(十四座)&SST”团队抵达ABC营地的胡涛后来分析,“队伍拉得太长就会出问题,上面的人喊‘有落石’,下面的人根本听不到,石头掉下来就没法及时反应。

当艾力库提作为“想象尼泊尔”队伍的第一位队员抵达ABC营地不久,管静的向导也下来了,“就跟在我的向导后面,他说管静出事了,原因是不听他的指挥,他想一直下,然后石头来了,‘我让她趴下,她不趴,一直往下走’。”接着这位向导告诉艾力——大概意思是“登山的时候一定要听向导的话,登山就是这样”。目前,这一说法尚未有其他佐证。

而关于事故发生的具体时间,各方表述也尚不统一,但总体范围是在晚上7点30分至8点之间。这一时间段,K2地区的天色正从朦胧的昏暗,逐渐过渡到彻底的漆黑。之所以时间是重要的,在于夜间视线受阻,落石的预判难度陡增,而登山也正需要精细化管理各个卡点的关门时间。

胡涛在采访中提到:“到了晚上,根本看不见石头从哪飞来,石头撞到其他东西还会改变方向,特别难预判。更关键的是,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速度能达到一两百千米每小时,特别吓人。只要被这种石头砸到,基本就是重伤。要是砸到头或者心脏,人就没了。”

对于当时管静为何不选择在天色渐暗时,留在一号营地休整一晚,待次日再继续下撤,反而要在夜间冒着危险前行,这一决定究竟是管静的个人意愿,还是另有原因,截至发稿,《户外探险》暂未从“想象尼泊尔”获得回复。

据艾力库提透露,下撤同期,一名行进速度很快的向导也被落石砸中半张脸,伤得特别重,近乎毁容。此外,一些队员也不同程度受到落石刮蹭轻伤。胡涛说:“有一次石头从我的头上擦过,当时我已经找好掩体了,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还把我的头盔都砸出了一个小坑。”

除了大自然的不可抗力和团队管理疏忽之外,风险认知的偏差,也是不可忽视的关键一环。安全下撤的艾力库提坦言:“其实我们之前拉练的时候就知道,C1到C2那段路有落石风险。今年8月的情况和往年不一样,很多登山者因为怕落石,也怕窗口期结束,都提前撤离了。

本文刊登于《户外探险》2025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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