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大师和梁漱溟先生都是民国时期享誉国际的东方哲人，二人身上同具关切人世人伦的大悲心、大仁心。太虚大师一生致力于佛教现代化改革运动，为振兴久已衰微的中国佛教，大师敢于冲击旧的传统，倡导人生佛教，建设美善人间，腾踔发扬，荷担不倦。梁漱溟先生毕生治学，性悟古今，思想与行动并行，将家国社会的责任感深深地嵌入灵魂深处，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大儒家”，然其佛学修养亦不凡，晚年坦陈自己内心之信仰仍在佛教。两位哲人均进趋于攀援真如和建设美善人间的神圣伟业，以著述表达思想，评点人物，亦时有思想碰撞，隔空回应，如一道思想的景观供后人品悟。

“人乘直达佛乘”之辩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太虚大师在其创立的《海潮音》上弘传佛教现代化思想，发挥佛教原来本具直达佛乘的人乘法，以施行到现实人世的生活中来，然而这一思想却受到梁漱溟的批评。

1921年，梁漱溟出版《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他在第五章《世界未来之文化与我们今日应持的态度》中写道：“似乎记得太虚和尚在《海潮音》一文中，要借着‘人天乘’的一句话为题目，替佛教扩张他的范围到现世生活里来……其实这个改造是作不到的事，如果作到也必非复佛教。”梁漱溟认为，佛教终究是出世的，现世生活应由儒家来承担。

梁漱溟的点名批评也许让太虚大师沉思良久。1924年，大师撰写《人生观的科学》一书，此书阐明，佛教的唯一大事，只是从人的生活渐渐增进以发达人生至其究竟，即由人乘直接佛乘。因此，大师对梁漱溟的质疑作了正面回应，他写道：“向来于佛法判为五乘：曰人乘，曰天乘，曰声闻乘，曰独觉乘，曰佛乘……人乘之上，隔着天乘、声闻乘、独觉乘之三阶段，始臻佛乘，如何可由人乘直达佛乘？”大师认为这一疑问如果不解决，以人乘直达佛乘的思想便难以得到同喻。他分析，以人乘直达佛乘的思想，是佛教适应人世的最精要处，它本身就是佛教范围内事，并不是他为佛教扩张范围。佛法向来受印度外道及其他宗教玄学或国家习俗的影响，始终未能发挥光大，昌明于世，这导致佛法在人世间，只有少数人获益，佛法的大利益未能在人世间普及。大师从两个方面作了义理的分析。其一，以人乘直达佛乘的思想基础，原自“习所成种性的修行信心位”，修行信心位的人生初行，是人的菩萨位，若孔子、老子、善财童子等；初无数劫位是超人的菩萨位，若世亲菩萨等；第二无数劫位以上，是佛的菩萨位，若普贤菩萨等。大师说，由“人的菩萨位”入“超人的菩萨位”及进至“佛的菩萨位”，所经历的皆是菩萨位，故更不须经历天乘与声闻乘、独觉乘之三阶段，而彼三阶段已消融于“超人的菩萨位”之中矣。其二，天乘、声闻乘、独觉乘并不是成佛所必经的，那是由于人不走遍觉的路所歧出的三种结果。佛陀为适应当时印度求人天福报和人生解脱的群众心理，不得已示说人天乘福业、不动业报，及声闻乘、独觉乘解脱之道。太虚大师于是回应梁漱溟：“向来在亚洲各地所流行及今日欧洲人所知之佛教，多属此为适应印度的群众心理所宣说之人天乘及二乘之一部分，不知人生究竟之佛乘及大心凡夫直接佛乘之佛的人乘，亦无怪梁漱溟以不动业定果或二乘解脱为佛教真面目，绝不知释迦之本怀及从本怀所流出的大乘佛法，遂以发挥直接佛乘的大乘人生初行施行到人的现世生活范围里，谓为改造，谓为作不到的发行，谓为如果作到也必非复佛教。殊不知……正须施行从佛本怀所流出之佛的人乘，以谋征服天然后欲望炽盛及发达自我后情志冲突之救济，且正可施行此佛的人乘，俾现时科学的人世基之以进达人生究竟，以称佛教本怀，以显示佛教之真正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