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鲁迅十七岁进入江南水师学堂,后转入矿路学堂。据周作人所述,清末的南京学堂学生吸烟已成风气,多是英美烟草公司“品海”之类的牌子。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提及“铁屋子”隐喻,在沉闷窒息的社会空气中,抽烟算是对传统的无声反抗。从情理上讲,抽烟的种子应当在此时萌芽,至少对舶来品的情感得到激发。鲁迅平生极少吸国产烟,1933年在《申报·自由谈》上撰文,讽刺国产烟“味同嚼蜡”,不如“舶来品”过瘾。狂飙社的高长虹1925年4月间频繁造访鲁迅,让他记忆犹深的是,鲁迅会很阔气地买土耳其牌、埃及牌金嘴香烟,高长虹有时会劝他买便宜点的国产香烟,鲁迅回答:“还不差乎这一点!”
鲁迅开始抽烟,应当不晚于二十二岁。1904年从东京预备学校毕业时,其烟瘾已形成。当时他住在中越馆,早上十时醒来,先要伏在枕上吸一两支“敷岛”香烟。晚上回家后就在洋灯下看书,第二天早上房东来拿洋灯,就见他面前的炭盆上插满了烟蒂,活像一个大马蜂窝。到仙台医学专门学校时,香烟已是他不可须臾分离的精神食粮。有一次从东京出发往仙台,身上只剩两角银币和两枚铜板,为解烟瘾,鲁迅倾囊买了香烟。车上他为老妪让座,得到一包回馈的咸煎饼,大嚼之后不觉口干,唤来小贩买茶,却发现已无钱支付,大窘之下,支支吾吾,十分尴尬。老妪颇解人意,下车之前特意买茶水送他解渴,鲁迅没有谦让,一饮而尽,一如他笔下的文字:“涸辙之鲋,急谋升斗之水。”
鲁迅在北京绍兴会馆居住时,吸烟已是生活常态。早上醒来,先在蚊帐里吸烟,白色蚊帐因此被熏成黑黄。每天烟不离口,一天下来消灭三四十支。1923年在砖塔胡同租住,1924年搬迁到西三条新居,郁达夫是府上常客,他就近观察鲁迅吸烟的细节:吸的总是“哈德门”的十支装,人前吸的时候总探手进灰布棉袄的袋里去摸出一支,不喜欢将烟包先拿出来,不晓得是怕麻烦,抑或是怕人家看见他所吸的牌子。许广平对鲁迅在西三条时吸烟的豪迈景象描绘得有声有色:“凡是和鲁迅先生见面比较多的人,大约第一个印象就是他手里总有一支烟拿着,每每和客人谈笑,必定烟雾弥漫。如果自己不是吸烟的,离开之后,被烟熏着过的衣衫,也还留有一些气味,这就是见过鲁迅先生之后的一个确实证据。”许广平印象最深的,是鲁迅抽烟几乎时刻不停,一支完了又一支,不大用洋火,那不到半寸的余烟就可以继续引火。屋里铺的地砖不怕火,满地狼藉,都是烟灰、烟尾巴。常惠进一步印证说,鲁迅烟抽得很多,廉价的“哈德门”烟,用一支竹烟嘴,一支未完又接上一支,一次连续吸几支。
鲁迅在厦门大学时独自居住,因吸烟出过一次小意外。一次参加酒宴归来,微醺之后靠在椅子上抽烟小睡,朦胧中忽觉腹部灼热,睁眼一看,棉袍被烟头引燃,肚子上已是火苗一片,扑灭后留下一个七八寸宽的焦洞。许广平因此引起警觉,对鲁迅吸烟加强了管理。两人在上海共同生活后,许广平估算过鲁迅的吸烟量,白天每小时两到三支,夜晚写作烟不离手,前一支燃尽随手点燃后一支,每日总量超过五十支。鲁迅在上海经常出入内山书店,内山完造震惊于鲁迅的烟瘾:只见他不断吸烟,耸动肩膀笑着,短短的烟嘴,迅速地在两只手的手指间挪移,一刻也不停歇。鲁迅用得最久的是一个长约二寸的象牙烟嘴,是许广平在广州时置备的,因鲁迅抽烟时神思专注,直到烧到手或烫到嘴,实在拿不住了才丢掉烟蒂,有了烟嘴的隔绝就安全得多。
惯于夜间写作的鲁迅,通常的工作节奏是从晚上八点写到凌晨两点,六个小时的高强度脑力劳动,这闪烁指间的“星星之火”是他对抗疲劳的依仗。萧红见识过鲁迅连轴转的工作模式,他从下午两三点就陪客人,如果客人在家吃饭,饭后就一起喝茶,茶未喝完又来了一拨客人,往往要陪到夜里十二点钟。整个过程,鲁迅坐在藤躺椅上不断地吸着烟。客人走后,稍微合一下眼,又燃起一支烟来,新一天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在大陆新村9号的书房里,书桌上的烟盒与火柴醒目极了,如同鲁迅不止息的思想,他左手夹烟,右手握笔,文字在现实的夹缝间如激流喷涌而出。烟卷参与其工作的印记随处可见,手稿上被烟灰烫出的小洞星罗棋布。北京鲁迅博物馆馆藏的《野草》原稿中,《秋夜》一页有三个焦痕,仿佛是被文字击中的弹痕,亦像是思想燃烧后的余烬。
二
在吸烟的品牌选择上,鲁迅始终入乡随俗,随时代变迁与经济状况不断调整。尽管对舶来品有好感,他对香烟却秉持实用主义,认为“烟是用来提神的,不是摆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