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的老师许倬云先生走了，享年九十五岁。回忆起六十一年（1964）前，第一次上许老师“中国上古史”课的情景，老师拄着拐杖费力地上了讲台，但一上台，就声音有力坚定地介绍课程内容、学习方式和课业要求，引起同学全神贯注认真听讲。老师三十二岁从芝加哥大学拿到博士学位就返台任教。那个年代，岛内还没有博士课程，有博士学位又是洋博士，更是令人崇敬，同学们都强烈渴望从老师这门课上学得西方先进学术。老师结合考古研究成果和文献授课，并且介绍一些社会科学研究方法，好是新鲜。老师的博士论文《中国古代社会史论》（中译本2006年由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就是用社会学的社会阶层及其流动的理论，探讨春秋战国的社会变迁。这时，老师的第一本书《心路历程》刚由文星书店出版，其中的《介绍何著〈明清社会史论〉》，介绍研究社会流动的先驱何炳棣的问题意识，如何运用进士举人题名录、同年齿录中的三代履历作统计分析，真使我们大开眼界，也激发了我研究社会史和社会流动的兴趣。后来我译注《明清社会史论》，以及运用比何炳棣多近三倍的样本以研析明代以上的社会流动即源于此。

后来才发现，许老师的《介绍何著〈明清社会史论〉》，前一年已在杂志上发表，这才知道学术期刊的重要性。过去，我们上课只是记笔记，读少量教科书，没读过什么期刊论文，因为1949年以来，凡未来台湾的学者，其著作皆被列为“禁书”，大部分学报更在封禁之列，而有的老师如吕士朋教授因读“禁书”而两度入狱。寒蝉效应下，老师们为免麻烦，也就不介绍我们读课堂以外的读物。许老师可以说是开风气之先，突破禁忌，指导我们读学术期刊论文，先从台湾一些期刊如《台大文史哲学报》《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等读起，进而读被封禁的《清华学报》《燕京学报》等1949年以前的大陆学报。大陆的老学报，大多收藏于南港史语所傅斯年图书馆。当时交通不便，台北与南港史语所间一天只有两班公交车，学生很难前往。于是，老师便代为收集中国上古史相关的期刊论文，编印成一本《中国上古史论文选辑》，便利学生研读。后来，许老师当上系主任后，又把倡导读期刊论文的领域扩大至中国历史的其他时期及西洋史。为此，老师向国内外基金会筹措经费，请系内老师主持《中国史论文提要》计划，就根据这些不易取得的论文，写成仅为原文字数百分之五至百分之十的提要，每篇提要不能是断章词组，必须自成一篇文章。由研究生充当助理，以稿纸誊写，交给老师批改。当时没有复印机，便用蜡纸在钢板上刻写，油印多份，装订成册，供师生阅读。我参加夏德仪老师主持的明史部分，最初交出的稿子，常被夏老师用红笔改得满页红字，多写几篇后才慢慢上道。如此掌握文章重点，然后整合文字成一篇可读的文章，是不可多得的训练，为后来我们撰写论文打下良好的基础。另外，为帮助我们研读英文论著，许老师又组织师生翻译西洋史英文论文，出版《西洋史译丛》，且规定研究生必修进阶英文课，一字一句地读英文史学论著。

为使我们与注重结合社会科学的现代新史学接轨，老师要求我们在研究所必修至少一门社会科学，并鼓励我们去社会科学系所选课。我就因此上了乡村社会学家杨懋村老师的中国社会史课，在张汉裕老师指导下研读他翻译的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另外，老师又从美国请回陶晋生老师教我们研究方法与论文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