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故纸

与三联书店的常绍民总编辑相约聊天时，他特地送我一本刚出版的赵珩先生签赠的大作《五十小物》（三联书店2025年版）。

这本书很有趣，不是专著，亦非散文或随笔。按赵珩先生自己的说法，这是一本体例特殊的小书，是从赵先生家里保存的文献和实物中选取略有代表性的小物件，稍加梳理编辑而成的旧物展示文章。

赵先生出身世家。自其太高祖开始，“一门六进士，弟兄两总督”，都在历史上名声显赫，如赵先生的曾祖赵尔丰曾任四川总督兼驻藏大臣，在历史上留下诸多事迹。在传统中国世家中，无须刻意，积攒的“旧物”也少不了。况且，旧时文人喜欢雅物，自然好东西更多。即使是经过近代以降百数十年的社会与政治之大变局，大多风云流散，花果飘零，但仍然有幸十存一二。而这十之一二，就足以让人惊艳。整理出来，择其要者，付诸印行，既是对先人的追念，又是时代的见证，还可供有心有意者鉴赏，自然是大好事一桩。

接到书后，随手一翻，就觉得美不胜收。这些旧时文字、书画以及文玩故物的图片，配上说明性或回忆性的“点睛”文字之后，更立体丰满起来。特别是，在成天忙于俗事之余翻阅，顿觉一种闲适之意油然而生。

于是我又与常总及当时在座的好友聊起多年前的一个创意。因我们几个平时都爱收集些前人、故人或当世名人手迹，或信件，或小札，或往来公文，或书稿原件等，放在一起估计也不少。但如何利用好这些东西，一直是个问题。有一日，我突发奇想，说可以编一本杂志，名曰《故纸》，然后择其中可能有故事或有意义的，图配文陆续刊行之，诚不失为给这些东西寻找到极佳的用途。

这貌似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但某位在座友人却认为不一定能成。

首先是纸媒阅读快到末路。时代变了，读书人越来越少，读纸质书的人更是越来越成为“稀有品种”。即使有愿意阅读者，也多改为线上阅读，或电子版阅读。况且，更大量的人群，则早已埋首于短视频与各式各样的短剧中。

其次是盗版的大行其道，呈现地域性特征的系统性盗版。现在，哪本书流行，就会立即成为盗版对象，让纸质出版雪上加霜。

当然，包括常总在内，大家多还是认为至少值得一试。而因为我“贡献”了创意，自然有人提议由我来主事。但我自己也打退堂鼓了。

尽管我爱读闲书，尤其是越来越愿意无目的性地读闲适之书，但毕竟我还是有自己的专业，还带着自己专业方向的博士研究生，过早一头扎进故纸堆，怕太过闲适，玩物丧志，把专业给荒废了。

还有，也因为我并不是特别有天分与勤勉之人，更难处理好专业与闲适之间的关系。即使是在出版界朋友鼓动下开始写作《格致斋书话》，也是断断续续，至今未能有大成效。

《五十小物》中，赵珩先生展示了他父亲留存下的日记，每日记之不间断，叙事议论不拘，如是之勤奋，其老师仍作这样的眉批：“五个月仅作一册，似乎太少。”读到这里，我就不由赧然汗下了。

二十八：历史的报复

这本书，值得我在其出版二十年后用散文体写篇读后感。

在克里姆林宫金色穹顶的阴影下，一场改写现代国家命运的巨型实验正在上演。1991年的俄罗斯如同被推入炼金术士熔炉的金属，在自由市场的烈焰中经历着痛苦的形态转换。大卫·霍夫曼的《寡头：新俄罗斯的财富与权力》（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如手术刀般精准切入这个混沌年代，通过追踪别列佐夫斯基、古辛斯基、霍多尔科夫斯基等六位寡头的人生轨迹，在个人欲望与国家命运的纠缠中，展现了一个大国如何在制度真空与人性贪婪的相互作用下，完成从计划经济到权贵资本主义的惊险跳跃。这部著作超越了普通财经报道的范畴，成为解码当代俄罗斯政治经济的密钥，在资本与权力的媾和中，暴露出转型国家难以逃脱的体制困境。多年后，中国经济学家梁小民亲口对我说，他就是看了这部著作，立场开始转变了，从此对指导俄罗斯改革的主流新古典经济学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书里最主要的内容，就是揭示苏联解体留下的制度真空形成的独特“权力黑市”，如何为寡头们短期内的财富积累提供了绝佳平台。

在这个规则并不完备的新世界里，霍夫曼笔下的寡头们展现出惊人的生存智慧。别列佐夫斯基在伏尔加汽车厂的私有化过程中，创造性地将计划经济时代的“非正式关系网”转化为资本积累工具。他通过建立复杂的中间商网络，将国家定价体系与黑市价格之间的巨额差价转化为个人财富，这种“制度套利”成为早期资本积累的典型模式。

古辛斯基在媒体帝国的构建过程中，精准把握住了意识形态转型期的传播规律。他创立的独立电视台（NTV）不仅成为对抗苏联遗产的舆论阵地，更发展出将媒体影响力直接兑换为政治特权的独特商业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