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但对海明威来说，开卷只是小菜一碟，据他所言，“只需写出真实的第一句”（All you have to do is write one true sentence），似乎余下都好办。这两天太太出游欧洲，拙夫留守称大，突然“意识流”地冒出一句：“旅游与俺无缘！”大实话吧！闲着也是闲着，试看“真实”在纸上能走多远了。

无独有偶，微信群中多位女士“控诉”，她们的另一半都不爱旅游，还有“一言以蔽之”的：旅游就是甘当流浪汉，乐做丧家犬，流落他乡，流落街头。好些男同胞对旅游“不胜其烦”，要找原因，“丧家”一词倒是触碰到了“本质”：太太们油盐酱醋围着锅台转，一日三餐，操劳持家，一旦“homeless”，岂不就是解脱，是逃避，是放假，是庆祝？男士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平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家庭“旅社”住得一身轻松，跨出舒适圈岂非自讨苦吃，吃饱了撑的？再者，男士“老不死”少，巾帼百岁多，男女心理生理年龄相差不是一点半点。与其“顾八奶奶”跳广场舞扰民，还不如天大地大“到此一游”，手机“咔嚓”留倩影，定格永远的不老“徐娘”！

倒也不是没试过旅游，退休后第一桩“大手笔”便是预订了二十天欧洲游轮，气吞山河！可人算不如天算，结果因计划同行的老同学突发重病而作罢。“贼”心不死，以后又小试过几次，包括准备去加拿大的班夫，最终却一概因“旅不逢时”而泡汤。疫情过后，与老同学相约去了加州“优胜美地”报复性游玩，却不争气晕车，头痛呕吐，苦不堪言，东倒西歪，还差点摔伤了眼睛，真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看来，愣是“不宜外出”的命。说来惭愧，来美奔波四十年，只去过纽约、拉斯维加斯，外加美东及北加州几处打卡景点，还都是老同学好心邀请的“慈善”游。

从美国中部密苏里“鹏程万里”地搬至西海岸加州后，与欧洲相隔“更上一层楼”，对一上飞机便头痛的我来说，实属遥不可及，看来这辈子是与欧罗巴无缘了。得不到的便是好的，内心深处老是跃跃欲试。不过，果真值得那么“兴师动众”吗？如今早已不是“闭关锁国”之时，人人手机一部，个个争当明星，信息广泛即时，简练又生动，坐在家中，天南地北皆可送货上门，省了多少时间与精力。你那里订机票，租车子，找旅馆，寻路线，累得不亦乐乎，我这边早已“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什么西班牙、希腊、意大利、法国、英国，任它千山万水，归去来兮，“弹指一挥间”，还不会“巧遇”欧洲小混混、扒手、黑帮，也不必担心飞机误点、行李丢失，更不必唇焦口燥，忍受烈日暴晒、风吹雨打，狼狈夺路。此乃“泛读”与“精读”之区别。年轻时可以笑称“深度游”是经风雨，见世面，七老八十则是在赌生命碰运气，万一不凑巧，只恐怕“拜拜了，您哪”，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呢！

再者，网上的照片、视频中总是阳光灿烂、晴空万里，让人严重怀疑真实情境是否会有这么美好。很可能你兴致勃勃地走在北欧大街上，见到路人面无表情、行色匆匆，庄严肃穆的建筑上方是阴沉沉的灰色天空，冷冰冰的让人生无可恋；或者在金碧辉煌的印度寺庙旁就是贫民区、臭水沟；或者随便一张破桌子便是某某历史大人物的家具，让你顶礼膜拜。总之，照片是丰满理想版，现实是骨感“粗野派”（Brutalist），思来想去，生活未必美好，葡萄大概是酸的！

当然，旅游让人身临其境，你不只是看到，你还摸到、闻到、听到、尝到，即便是烫的、冷的、臭的、糙的、吵的、苦的，但毕竟是真实的，是立体的。不过立体与否可能无关紧要，君不见，立体电影露了一下脸，便迫不及待地销声匿迹了，可见现代人对在二维屏幕前度过三维人生并无异议。对不必再为生存奔波的人来说，虽未必“饱暖思淫欲”，但找乐子、找刺激是理所当然的，人生短暂又无聊，正是瞬息万变的短视频，填补了生命的空白及歹活的遗憾：男人想做霸道总裁，淑女暗羡做小三，胆小的找恐怖，胆肥的做杀手……人人都借短视频做自己的黄粱美梦，抖音代劳旅游岂不也顺理成章？最让人上瘾的是方便省时，不像真身旅游，十几个小时翻山越岭的“前戏”，换来看海只几分钟，还得赔上白花花的银子。难怪青少年打游戏，昏天黑地；退休族刷抖音解闷，返老还童。手机里，男女老少不仅是察言观色的局外人，还能随时反馈互动，宾主无缝切换。荧屏中龙腾虎跃，既有“下里巴人”的喧闹，又不乏“诗和远方”的高雅，五光十色万花筒，有滋有味全天候！

想当初捕杀本·拉登，美国海豹突击队与敌人斗智斗勇，惊险万分，万里之外，美国正、副总统，国务卿希拉里正聚在密室观看实况转播，紧张时分，希拉里不由自主地以手掩口，以防叫出声来。当下的旅游达人便是海豹突击队，真枪实弹；而窝在家里刷抖音的，便是一帮不愿流浪的汉子，因胆小，因抠门，因不习惯，因地位显赫，或者就是因为懒惰？是做“海豹”出生入死，还是陷在沙发里老气横秋，全看你的性格。不想跟自己的天性太过不去，懒人如我，早就乖乖“躺平”了。但据说懒人往往聪明，所以开始做起功课，细细探究起自己有几多智慧来，不想欣喜得知，德国大哲康德从不旅行，活动仅限于方圆五十英里内，一生几乎没挪过窝，逝世于出生地柯尼斯堡，而且还是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

作为战地记者与作家，海明威的起点是“真实”，唯真实才有价值，才能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才有呈现“真善美”的可能。海明威游走四方，用精准的文字让你“人在家中坐，能知天下事”。当然，盛世承平的今天，视频泛滥取代了文字的地位，先生们选择不去旅游是情有可原的，太太们“披挂上阵”，不辞辛苦到处拍照打卡也是真实的。不过，懒汉再怎么东拉西扯，纸上谈兵还是比不过生活的真实，巧舌如簧不敌色香味俱全的三维体验。或者说：老婆大人总是对的！

二

在网上读到了指挥家李心草《活着的古董——记我和罗斯特罗波维奇一起合作的难忘经历》一文，不禁想起了我与罗氏的一段“琴缘”。那时罗氏已去世多年，我还苟活着，所以只能是阴阳两世界之神交，我是拉小提琴的，从未碰过大提琴，所以又是“跨界”硬扯上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