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阳光刺眼。从白色出租车上下来,竺义雄感觉身体被包裹在盛夏的热浪里。他没在意这个。站在车门边,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碧蓝的大海,他的眼泪差点儿掉了下来。
刚才在车上,透过木麻黄树林和房子的间隙,第一眼看到隐约可见的大海时,他的眼睛突然间湿润了。他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担心被坐在一旁的曹小灵看到,他转过头去,用指头抹了抹眼角。
“那里就是大海。”
那时候,大海在林木的间隙中闪过,由于距离很远,看上去并不像是蓝的,而只是一抹淡淡的白色,与更远处的天空交织在一起。
背着双肩包,从另一侧车门下来,曹小灵走到他身旁。他曾经在信里对她描述过大海,长大后,她自己也曾在电视里看到过。但这样近距离地站在海边,看着那涌动的仿佛有什么动物在底下的波浪,还是第一次。
竺义雄没有说话。她也没有。
这片蓝色的大海仿佛有着某种永不停息的动力。它翻卷着白色的浪花,一遍又一遍冲刷着他们脚底下的石堤。
竺义雄朝更远的海上望去。
顺着他的目光,她也朝那边望去。
“瑶台岛在哪里?”她问道。
“隔得太远,在这里看不到。”竺义雄回答说。
2
这一趟旅行,荒唐得就像是一个梦。
即使高铁已经快到站了,曹小灵还是有些不太确信瑶台岛之行的真实性。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又到底能收获什么,甚至换一个说法,她可能遭遇什么?
十五年前,曹小灵就知道竺义雄的存在。那时候,她辍学在家已经有一段时间。曹小灵的父亲帮人修房子从屋顶上摔下来以后,母亲没有办法再供她和弟弟一起念书。母亲让她回家,只让弟弟继续上学。“他是男孩子,而且他比你要小。”母亲说。她记得那个时候已经下雪了。一个下午,村小学的张老师冒着雪走到她家来。张老师的套鞋在雪塬上留下了一行浅浅的脚印。“有一个军人通过网络资助了你,你可以继续上学。”推开她家的破柴门,带进来一股寒气的同时,张老师也带来了这个好消息。
竺义雄前后资助了她三年。那一段时间,她用幼稚但尽力写得工整的字给他写过几封信,按张老师和母亲教的对他表示感谢,也告诉他自己的学习情况。他在回信中鼓励她,也对她在信中询问过的海岛有一些简单的描述。那个时候,遥远的瑶台岛在曹小灵看来是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去到的地方。她对竺义雄一直怀着感激。如果他没有出现,她的人生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母亲改嫁后,带弟弟跟着继父一起去了广东。她和奶奶在一起,靠竺义雄的资助和母亲偶尔寄来的一点钱生活。她的功课初中时算是好的,但高中到了县城,她就有些跟不上,特别是数学和物理,学习变得很痛苦。高考时,她只考了省城一所并不怎么样的本科。
那个时候,继父赚到了一点钱,家里的经济变好了一些。可那一年冬天,回乡的时候她发现继父看她的眼光有些异样,还没过完寒假,她就匆匆提前走了,第二年也没回去。靠着学校的奖学金和课外给两三个城里的孩子当家教,她勉强念完了大学。
大学毕业后,她做过好几份工作。教培、商场员工、产品推销员,收入并不高,去掉房租和伙食后几乎存不下钱。与此同时,男友也因为受不了异地恋提出了分手。接着,在一场寒流中,她大病了一场。接连的打击,让她陷入消沉中。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过的。她觉得自己扛不住了,她的前方,是一块坚实的铁板,而且没有一丝亮光。她有点儿想回老家,可只要一想起回老家后可能面临的生活,她心里就感到害怕。昏昏沉沉中,她想起那个曾经资助过自己的军人。在溽热和几乎是没有边际的孤独痛苦中,竺义雄的名字浮现了出来,好似那个遥远的陌生人能给她带来一些安慰。
感冒好了以后,她在网络上搜索他。竟然还真的找到了。网络上有几条竺义雄的消息,都是一年多以前的。他现在的身份是二级军士长,因为出版了《瑶台岛故事集》,上了报纸。
没有更多的消息,也没办法查到竺义雄现在在哪里。她给竺义雄写了封信,寄到很多年以前她保留在笔记本里的那个地址。她在信里介绍了自己,讲了自己大学毕业,现在已经工作了的情况。她告诉他,如果有机会,她想要去看看大海,看看他。在信件末尾,她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没想到,过了两周,她突然接到了他的微信申请。
“想要看海,那就过来吧。”加过微信,简单地聊过几句后,他对她这么说。
他们约定了时间。他似乎不在岛上,只说会比她早到P城。高铁快要到站时,她又收到一条微信,说他已经在出站口等她了。
她去了一趟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有些犹豫。她觉得自己是在冒险,可心里同时又感到矛盾。她这是在报恩?抑或是陷害自己的恩人?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都存在着,同一种表现,却指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她居然不能完全控制它们。
在出站口外面,她一眼就认出了竺义雄。他没有穿军装,但在他脸上,还是有一种与周边人完全不同的气质。这种脱尘,同时又有些沧桑感的气质是因为他是军人,还是因为他长年生活在海岛上?一时间,她并不能做出判断。
走到他面前,她朝他龇牙一笑,露出可爱的样子。
对他,她得表现得比平时更活泼一些。
这是工作和生活带给她的人生经验。
3
天空湛蓝,透亮而且没有一丝云彩,深蓝色的海面涌动着柔波,在太阳底下散发着让人迷醉的光芒。站在甲板上,他透过脚底就能感觉到海浪细微的变化。轮船还没有起航,仅仅是漂浮着,但他却觉得心情自在坦荡,这是一种他最近很少体会到的感觉。在亳州的时候,虽然置身坚实的陆地,他心里却常常是漂浮的。
他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曹小灵。年轻姑娘正眺望着大海,同时观察着甲板上的旅人,脸上一副喜悦的样子。感觉到自己正在看她,曹小灵也侧过脸来,朝他嫣然一笑。
当初收到她的信时,他有些恍惚,明白她是谁之后,脑海里浮现出他对甘肃那地方的印象。她是他那些年资助过的三个孩子中的一个,之所以选择了那个县,因为那是网络名单上最远的,可能也是最贫穷的一个地方。
把手机放在一边,他望着窗外的树影发呆。从他坐的地方看不到天空,即使走到阳台上,也只能看到几座大楼之间的缝隙。斜靠在沙发上,他又一次想起了瑶台岛纯净的蓝天。默默地抽了支烟,他又拿起手机,把那封信重读了一遍。
按信中留下的手机号码,他加了曹小灵的微信。在一阵略有些不适应的尴尬之后,他告诉曹小灵,自己正准备去瑶台岛。接着,他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在大海上,方头的登陆艇分开水面,船尾拖曳着一道白色的长长的水波,朝更远处的蔚蓝色驶去。不知不觉间,轮船周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群海鸥。这些羽毛白色、翅膀和尾翼边缘带着浅灰或深黑、有着红色尖喙和蹼足的鸟儿绕着登陆艇的船身翻飞,有些在空中张开翅膀,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平衡。
甲板上的乘客都站到了船舷边,来旅游的女人们朝海鸥挥舞着帽子,小孩子兴奋地叫着,许多人都掏出手机或相机,给这些似乎一点都不怕人的鸟儿拍照。
曹小灵肯定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眼睛里闪烁着光亮。和更早之前在出租车上不同,原来那个似乎在试探他装着放松其实明明又有些拘谨的外壳消失了。曹小灵像个小孩子那样开心地笑着,忘情地对着海鸥挥手,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
“给我拍张照吧。”曹小灵笑着请求他说。
他掏出手机,给她拍了几张。其中最好看的一帧画面上,曹小灵的黑发被海风吹着飘向一边,一只海鸥就在她的手指间张开着翅膀,仿佛是她刚刚从手里面放飞的。
4
一路上景致很漂亮,一边是大海,一边是木麻黄防风林、田野和夹杂于田地间的村落,除了少数旧式的石头房子,路边伫立着的大多是三四层带红琉璃瓦顶的小洋楼。
看到岛屿巨大的变化,竺义雄跟曹小灵讲起他第一次上岛的情形。一九九五年(曹小灵心里想,一九九五年她才两三岁),那时候是冬天,大海呈现出来的是与现在这个季节完全不同的面貌。海风冷得彻骨,尽管穿着厚厚的冬装,里面还套着灯芯绒罩衣,但他还是觉得连骨头都被冻住了。
船才开了没一会儿,那批新兵中的大多数人就吐得一塌糊涂,竺义雄也不例外。他们全待在底舱,密闭的头顶上,大风穿过船舷和甲板,发出尖利的呼啸声。登陆艇在风浪中颤抖着,与海浪相激,发出“咔咔咔”剧烈的震动声,让他们担心舱底会不会给撕裂。浪最大的时候,和他们一起乘船渡海的军车猛烈晃动着,有一次一边轮子都翘了起来,车上载的箱子摔下来,物资撒了一地。这样剧烈的摇晃让竺义雄感觉船马上就要翻了,幸亏船已经靠近瑶台岛,风浪渐渐平息下来。
“你在瑶台岛当过兵?”司机问他说。
“嗯。”竺义雄应了一声。
“是在团部还是在大尖山?”司机又问。
“在大尖山。”
“哦,那还是很艰苦的。”司机说。
竺义雄没有说话。曹小灵看到他侧过脸望向窗外,从窗玻璃上迅疾晃过的林木、房屋、教堂和田地深浅不一的倒影中,依稀可以看到竺义雄脸庞的轮廓。
他已经离开部队了,现在好像是在他的老家安徽。在微信里,他简单地告诉过她这些,但他没有说他的婚姻状况。“我正好也有点儿事。”他对她说。不过是什么事情,他没有透露。
在从动车站到码头的出租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她给他讲自己的经历——原来公司里的事情,念书时想要追寻的理想。很多时间里,他只是听着,接收她传递过去的信息,只偶尔答一两句话。他比她要大十五岁。她观察话并不多的他,看出来他是一个深沉的人。他对她挺客气,也挺尊重,她感觉他对她的态度与其说是对一个女人,毋宁说更偏向于一个长辈对小辈的样子。
再一次揣测他的婚姻,他带她来瑶台岛的目的,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伊索寓言》里面的那条蛇。农夫用身体焐暖了她,她却想要在他身上再咬一口。想到这里,她的心“怦怦怦”地跳了起来。但最后,欲望还是战胜了情感,一个不和谐的想法出现在脑海里:她想从他那里拿到一小笔钱。
从出租车下来,他们来到一家民宿。店主春水走过来,热情地搓了搓手说:“雄哥来了。”说着就朝里屋喊人。珍花也从屋子里出来。竺义雄认识这对夫妇许多年了,早年他们做鲍鱼生意,后来因为一场赤潮冲击了养殖业,夫妻俩转行开起了这家民宿。来之前,他给他们打电话,预定了两个房间。
寒暄过后,他对珍花介绍起旁边的曹小灵。曹小灵说:“我小时候接受过竺叔叔的资助。当年如果没有这个资助,我连学都上不了,是竺叔叔改变了我的命运。”曹小灵一点也不隐瞒。夫妻俩相互看了一眼,又将目光停留在竺义雄身上。
站了一会儿,春水引他们去大厅里喝茶。珍花沏了一壶铁观音端上来,茶汤浅淡,香气也是隐隐的。曹小灵不懂得喝茶,只喝了两杯,就悄悄地起身,到院子里拍照去了。
曹小灵走后,春水看着竺义雄说:“看得出来她对你有好感,可以考虑组个家庭了。”他知道春水的意思。要放在过去,他可能也会这样想。但这一段时间,他有些厌倦了家庭生活。把曹小灵带到瑶台岛来,他并没有想入非非的念头,尽管他知道她还是单身。
春水家院子漂亮。石臼、水缸、竹筒、朽木,这些岛上随处可见的器物被春水夫妇加以利用,在廊下、院边种了些茉莉、小向日葵、蓝雪花、满天星、米兰之类的花草,再加上墙角的绿萝、爬在架子上的月季和上面撑着凉伞,用整块旧船板做成的长桌,整个院子闲适自然,让人赏心悦目。
看着这些景致,回忆一幕幕出现在脑海里:当年刚上瑶台岛,竺义雄简直就还是个孩子。可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他就二十八九岁了,父母开始着急他找对象的事情。他姐姐出嫁好几年,孩子都七八岁了,他却一直没有成亲,这成了他母亲的一块心病。
那一段时间,亲戚们帮忙介绍了几个,但对方一看他家里瘸腿的母亲就都打退堂鼓了。他人在瑶台岛,离家那么远,什么事情都照顾不到,老母亲又帮不上忙,好几个姑娘都委婉地回绝了。
后来有一个不嫌弃他母亲的女子,是竺义雄远房阿姨介绍的,女孩子在隔壁乡计生办上班,她父亲也当过兵,所以从小就喜欢解放军。他和那个叫玉珠的女孩子通了几封信,好像还谈得来,就约好了春节回去见个面。可那一年碰上“战备”,没办法请假,第二年想要休假又因为演习走不开,一连两次爽约,玉珠直接和他断了联系。
和许海娴来往,是教育系统到岛上开展共建活动,回去后许海娴主动联系的他。那时候,再过几个月他就三十五了,对能找到合适的伴侣已经不再抱什么希望。许海娴是“二中”老师,这个热情的女子在短信里告诉他,她父亲也是瑶台岛人,只是很早就出岛在县政府工作,所以她小时候是在城里长大的。
许海娴没有嫌弃他的年龄和家庭,交往几个月后,只提出来一个要求。她说她是家里的独女,以后不能离开父母到安徽他老家定居。
他们经常到岛上来幽会,他们在沙滩礁石后面拥抱和热吻,手掌在细腻肌肤上抚过。那时候的情欲是多么炽烈啊。
想起过去的情感经历,竺义雄有些恍惚。他朝屋外望去,看到曹小灵纤弱的身影。春水忙着招待其他客人了,他站起来走到外面。曹小灵笑盈盈地走过来。他们走到院外散步,不久来到沙滩上。
这里的海滩沙质细腻而又金黄,他们走下台阶时,看到沙滩上已经有很多人了。正是傍晚时分,西边的太阳给大海染上了一层古铜色,浪花涌动处又闪耀着一块块透亮的银光。
浪有点儿高,海水一波一波地向他们涌过来。应该是第一次这样走在海滩上,曹小灵赤着脚丫,手提着裙子,充满惊喜地用手撩起浪花戏水。晶莹的光亮在她的手指间闪耀。海风吹拂着她的头发,把黑亮的发丝吹送到他脸上。
“你会游泳吗,能不能教教我?”她拉着他的手问。
他注意到她的动作有些过于亲昵了。毕竟这一天早上,他们才在动车站真正认识。在这一瞬间,他又一次察觉到了她内心的某种想法。
浪有点儿大,他扶着有些站立不稳的曹小灵,教她该如何避开浪头。那些穿过他们小腿间的海浪铺展到沙滩上,泛化出白色的水沫,“滋滋滋”地消融了。
如果说曹小灵想要从他这里获得什么,他就没有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吗?站在海水里,在曹小灵的发丝和小手的触动下,他感觉到自己雄性的欲望在勃起。他一直虚伪地认为自己仅仅是把曹小灵看成是个孩子,可她难道不也是一个美丽的女性吗?
年轻时没有及时考虑个人问题,后面碰到合适的又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成婚,有一段时间,他心里特别难过。那时候他想,他把青春都献给了海岛,他如此无私,又这么勤勉,为什么却无法找到一个心爱的姑娘共度一生?
望着身边的曹小灵,他又一次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
拉着她的手,他告诉曹小灵,来瑶台岛之前他也不会游泳,是后来在岛上学会的。他答应明天再带她过来,教她游泳,也让她更深地体验下大海的魅力。
沿着潮汐线,他们一边说话一边朝观景台那边走去。远远的海面上,有几个沉沉浮浮的小黑点,他知道那是游到大海更远处的勇敢者的身影。
一些孩子在沙滩上用小塑料铲子挖洞,或者用手堆起高高的沙堡,有一些时候,海水从他们的城堡上漫过,孩子们却开心地笑成一团。
观景台下面的海滩上,停着好几辆房车,音响正在铺设,饮料和酒水箱子堆在一边。在为浪漫的沙滩之夜而摆放的桌椅中间,有一个用红砖围起来的篝火池,里面放着几个大树根。他想,这应该是为晚上的狂欢准备的。
5
他们在院子里吃晚餐。珍花做了五个菜。鲍鱼、海螺、大虾、石斑鱼炖豆腐,还有一个岩石海蛎炒米粉。坐在院子里,吹着海风,听竺义雄和春水聊天,曹小灵的思绪不时地会在城市与海岛间切换。想要在大城市生存下去的愿望似乎不那么强烈了。
晚些时候,又来了一桌客人。看珍花进进出出忙碌着,曹小灵起身去厨房帮忙。
珍花一边下鱼滑,一边和曹小灵聊天,问她工作几年了,现在在做的是什么行业。鱼汤的蒸汽氤氲中,珍花那张没有化妆的脸似乎特别好看。望着这个肯定也比自己大十几岁的女人,曹小灵在心里问自己,如果像珍花一样过日子,你会觉得开心吗?
“雄哥人很好,能跟他在一起真是你的福分,你可要抓紧他喔。”盖上锅盖,等鱼滑汤烧沸的时候,珍花笑笑地望着她说。
听珍花这样讲,曹小灵的心又动了一下。跟她预想的差不多,竺义雄还没有结婚。
“怎么说人很好?”她也不多说,半推半就地问。
“我们认识大十几年了,对雄哥的为人还不了解?”
珍花对她说起春水和竺义雄是因为一场超大台风才有的相识。那个被命名为“龙王”的台风非常可怕,离瑶台岛还很远,天上就阴云密布。台风逼近时,珍花说人在户外站都站不稳,从院子里走回屋都要一路小跑,同时用手扶着墙壁才行。龙王登陆时,疾风一阵阵横扫而过,木麻黄防风林发出凄厉的呼啸声。那一年,岛上好几十户人家屋顶被风整个托起来,飞出去十几米才摔落在地上。
正好碰到天文大潮,半夜里,汹涌的潮水把海堤冲决口了。接到通知,春水和村里其他男人都冒着大雨赶到了决口处,那时候,竺义雄带着大尖山的士兵也到了,大家一起抬着装了沙石的麻袋往缺口里扔。可水势太大,麻袋扔下去马上就被潮水卷走。最后,是竺义雄和春水带头先跳进了海水中,部队的战士和民兵们肩膀挨着肩膀,胳膊挽着胳膊,硬是用身体筑成了一道人墙。直到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时,海堤的缺口才被堵上,参与抢险的男人,包括竺义雄和春水在内,大家都累瘫在堤坝上。珍花和村里的女人运八宝粥和绿豆饼过去时,他们就连把八宝粥的盖子打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们两个人聊得来,从那场台风认识后,一直走到了今天。”珍花说。
想象着大家奋不顾身跳到海水里用身体筑起人墙的画面,她对自己之前只想着要从竺义雄那里骗取到一点什么的渺小想法感到羞愧。
“雄哥人聪明,不仅军事业务好,还会写书呢!按我们家春水的话说,就是能文能武。”珍花说。曹小灵想起她在网络上查到过的那本《瑶台岛故事集》。
“你们家有他的书吗?有的话待会儿我也看看。”她问珍花说。
6
珍花从房间里拿来竺义雄的《瑶台岛故事集》给曹小灵。
借着院子里昏暗的灯光,曹小灵看到里面收录了十二篇文章。第一篇是关于瑶台岛传说的:生下来就不会说话的男孩,天天在家里剪纸人纸马,有一天突然告诉嫂子说要在第二天鸡叫时唤醒他。嫂子感到好奇,一直到鸡窝里去弄鸡,结果鸡早早啼了。男孩子拿出弓箭朝金銮殿的方向射去。太早了,皇帝还没有上朝,箭射在空落落的龙椅上。男孩又从陶罐里拿出纸人纸马,迎风撒下,可惜因为时辰还没有到,纸人纸马并没能见风就长,它们在海滩上歪歪斜斜的,变成了一批礁石和岛屿。竺义雄考证了瑶台岛海卒仔、卒仔兜等地名和传说的关系,把这个故事写得趣味盎然。
书里还写到一个海水中的市集,每逢天气晴朗,船上的渔民就可以看到海水中闪耀的街市,街市上出售着种种珍奇;一个上世纪二十年代从瑶台岛出发,只身去法国留学的女佣工的儿子;一个活了一百零二岁,去世前还在给别人看病的乡村女医生。
和她在学校里接受的教育有些不同,这书里所写的人和事多少都有些神奇,似乎也不符合一般的情理。曹小灵一面翻阅,一面想起很小的时候奶奶给她讲的那些故事,女娲、岐伯,还有孙悟空陪唐僧取经时路过他们村子的事情。这些故事在记忆里沉睡很久了,看《瑶台岛故事集》时又突然被唤醒。
更晚一些时候,海滩上篝火燃了起来。周边的灯已经熄灭,只剩下篝火在那里熊熊燃烧。跃动的火焰照亮了那一大片海滩,就连天上的星星也变得黯淡了。大家围着篝火转着圈跳舞,火焰一会儿被人们的身影遮住,一会儿又显露出来,火星在木柴间迸射,焰火把人们跳舞的影子在沙滩上拉得很长。
“我们也过去看看吧。”她对竺义雄说。
“是可以去看看。这海滩上的篝火一年也就点那么几次。你们的运气还真不错。”春水说。
在春水的鼓动下,竺义雄站起身来,和她一起走下春水家门口的台阶。
慢慢地,营地那边的火焰变小了,在火光中跃动的人影动作也慢了下来,大家三三两两地走回到旁边的座位上,海滩上的灯光重新亮了起来。
没有朝营地那边走,竺义雄带着曹小灵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一路上,他给她讲他的家乡,他在军营里的经历,在她问起来的时候,他还给她讲了他已经去世的父母。正因为他父亲一直都很喜欢看书,所以在老人去世的那一年,他才会开始陆续捐助包括曹小灵在内的三个孩子。
海风吹拂着,远远的海面上,有几盏昏暗的灯火在缓慢地移动着,竺义雄告诉曹小灵,那是一艘很大的邮轮正在驶过。她和他走得很近,有一阵子,她的胳膊触碰到了他的,但他似乎并没有在意。她也对他讲了人生的彷徨,她的孤独,那些在出租车和船上没有能说出来的话,在这片空旷、黑暗的海滩上似乎都可以说出来了。
走得有些累了,他们坐在一艘倒扣在沙滩上的小船边。大海正在退潮,他们面前的沙滩变得比傍晚要大出许多。她听着他说话,注意到他说话的时候,有时候是把她当作一个比自己要小许多的孩子,而另一些时候,他又把她当作是一个异性来看待。
她仔细揣摩他的心思。坐在他身边,她想起来在上海给他写信的时候,她下了决心要从他这里得到一点什么的想法。现在,即使在黑暗中,她的脸也因为这样的想法涨红了起来。
走回到春水家的房子前,就在快要走到那几级台阶时,突然间,她踮起脚,扶着他的肩膀,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一个人跑回房子里去了。
7
一夜没有睡好,但竺义雄还是很早就起来了。
伴随着涛声的夜里,他想了很多。他想起自己的老母亲,老人勤劳、俭朴地度过了一生,虽然什么福都没有享到,但她去世时仍然是安详的。因为母亲,他最终放弃了与许海娴结为夫妻的机缘,可惜,老人还是没能看到他结婚的那一天。母亲去世后,本来已经准备退役了的他,选择了继续服役。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上大尖山的情形。那时候,大尖山还没有通公路,他和另一个战友背着行囊,步行从铺着石级、两边长满黄花相思树的小路走到了山上。到山上的第一个夜晚,他蹙缩在宿舍的被窝里,想象着自己将要在瑶台岛上度过的三年。可那个时候,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日后会在这里一待就是二十四年。
揉了揉眼睛,他站起身来,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后,海风一下子涌了进来,空气特别地清新。竺义雄望着就在脚下不远处碧蓝的大海,海面上的波涛、海鸟和帆影,这些景物让他的心一下子活了起来。
为什么不在岛上找一个地方住下来呢?过去,他曾经把他和海岛看成是分离的,现在,他明白自己其实就是这个岛的一部分。他已经把自己的人生给了瑶台岛这么多年,那就干脆全部都奉献给她吧。
有一份固定的工资,他知道虽然不多,但在岛上生活也并不需要太多的钱。读书、写作、钓鱼,空闲的时候和春水一起喝上几杯,他突然意识到这也许就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的生活。
他想起曹小灵昨天晚上的吻,内心又荡漾起来,一直到现在,脸颊上的那一处皮肤都还有着热辣辣的感觉。曹小灵还很年轻。他看得出来她对自己的爱恋,也能感觉到她对他有所索求,当然,这两者有时候并不矛盾,只是她过于着急了一些。他想起年轻时也有着滚烫的情欲和对衣锦还乡的渴望,他知道这就是人性的一部分。他不能对此要求过高。
这天早上,他对曹小灵怀着感激。他知道曹小灵未必会和他一起在岛上待下来,但无论如何,既然来了,他还是决定带她上一次大尖山。他计划从东面的山脚步行上去,一路上会看到派出所和供销社的后院,他曾经在那里与派出所的官兵一起开辟出几块种南瓜和花生的田地。在被相思树遮挡的山坳里,有一口上世纪五十年代挖的大革命井,曾经有一个士兵因为抑郁在那里投井自尽。
站在山顶上,他会给曹小灵讲在漫长、寂寞的日子里,他对这座岛屿的观察。他会告诉她山脚那个新建的小区,原来是影剧院和文化宫的所在,而现在的镇政府,之前是一个旧式,有着文物价值的石头大院。
岛上早年间的石头房子陆陆续续拆掉了,建成了有红琉璃瓦顶的小洋楼。春节的时候,鞭炮和烟花也放得很凶,跨年前后的两三个小时,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烟花此起彼伏地腾空而起,再带着气浪在空中炸开,迸出绚目的光芒,就像是夜空中开满了一朵朵花。
他会带着曹小灵去到大尖山顶,让她眺望辽阔的大海。站在那里,仿佛世间的一切似乎都可以释然。
坐在窗前的沙发上,他听到楼梯间响起了轻柔的脚步声。
他知道,曹小灵上楼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