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黑岛
作者 杨怡芬
发表于 2025年11月

1

“从前鸟不拉屎的小岛,哪想到能有今天?”

车到跨海大桥中途,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妻子,仰望着斜拉桥塔架顶部的莲花雕塑,大声说道。这段也还是高速路,但桥上限速八十公里,车速一下子低了,妻子就半开了车窗,海的气息灌进车来,在耳边呼呼响,她就得用劲儿说话。不过,平常她也这样子,说话大大咧咧,带着省城人先天优越感所致的松弛。对于这一点,我并不讨厌。从社会意义上说,夫妇本就一体,我们这对夫妇又共同经营着一家律师事务所,一体性就更为强韧,她的放松,正好中和我的拘谨——和严谨伴生的拘谨,也是拘谨。

我鼻孔里哼了一声,漠然点头,后座上的儿子睡着了,鼻息恬静地制造出一种宁静的氛围。我着意皱紧眉头,以驱散几分困意。陆地上的人总是有点傲慢啊。鸟不拉屎?海岛上多的是鸟啊,附近就有个鸟岛,鸟屎堆了一层又一层,要多少有多少。你们城市里的鸟才不拉屎呢。

当然,我只是这么腹谤一下。此刻,太阳已西斜,平静的内海之上,碎金闪烁跳跃,恍惚如梦中之地,连远方黑松密布的山峦上缓慢转动的风车,也像堂·吉诃德的作战对象。玫瑰红的积云层停泊于灰蓝的海天之上——这预示着台风将至,但还远在太平洋上。和父母团聚过了今晚中秋夜,明早我可以从容出岛,对此,我早有计划。这一次,我能将小叔叔带出岛吗?但愿我能“说服”他。

车子开上了和陆地部分相连的引桥,我们很快就可以上岛了。这个名叫长白的小岛,就是我出生并长大到十六岁的家乡。二○二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它所在的灰鳖洋上架起的跨海大桥,开通了。这个曾被唤作“舟山西伯利亚”的闭塞之地,从此和陆地扭结在一起。在地理意义上,离岛就成了半岛。台风若穿过岛上,便是登陆了,待它抵达大陆,只能算是第二次登陆。

“当心,别进入圆黑岛啊。”妻子又笑了起来,她想起了我曾经给她讲过的一件旧事,“那里真没有鸟儿拉屎。”唉,四十岁的妻子,还是童心一片啊。

我在岛上读初中的时候,管阅览室的老师反复跟我说过:“这里还有个圆黑岛,它和长白岛同时存在。人们意识不到他们究竟在哪个岛上。我告诉你,两个岛长得一模一样。只有我知道它们唯一的不同:圆黑岛上没有一只鸟,无论是麻雀、猫头鹰还是海鸥和白鹭,能称之为鸟的飞禽、涉禽,一概都没有。”对于这些鸟的称呼,老师用的是教科书上的,我们岛上别有一套称谓,比如猫头鹰是“哼唬”,海鸥叫做“江爿”。老师自如地运用着书面语,仿佛他从来不曾生活在长白岛上。大人和别的老师都告诫过我,这个老师经过了可怕的年代,已经“不正常”了。但他对于管理阅览室这事,做得非常在行:他开出的购书单,据说很受主管部门的推崇,照单采购了;他推荐给我的书,比如《基督山伯爵》《镜花缘》,我都很喜欢。

他还压低声音告诉过我,当这岛上的每个人心里都害怕同一件事情时,长白岛就会自动切换成圆黑岛,比如,在非常狂暴的台风正面袭击过来的时候。圆黑岛上的人们非常健忘,对任何需要深究的事情都没有一丁点兴趣,他们任由一切发生,无论好坏,全然接受,不会自责,也从没有人去追责,也不会有人来担责。他们从来不会做任何噩梦,因为,他们本就在梦中。一直做梦的人生,就失去了来世上做人的本意了啊。

“也就是说,在圆黑岛上,我们不是人,我们只是像人的人。”老师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怕谁旁听了去。当时的我,正为一件事情困扰,觉得身边的大人一个个不就是他说的那个样子嘛,但是,我还是看得见鸟啊,而且我还是会做噩梦,反复做同一个噩梦。我就问他:“那,圆黑岛有入口吗?”他说:“就是长白岛的入口啊,是同一个。这个入口隔几十年上百年会变一次。一百年前在后岸,现在是前岸。再过四十年样子,这个入口会变到岛西外礁门那里;再过四十年,这个入口切到岛东大湾;接着,再转到后岸。”他甚至画了一张图,标注了入口的两百年变迁,年少的我,居然也认真地记了一下。而眼前的这座跨海大桥和长白岛连接之处,正在他当年标注的地方。在通桥的那天,我猛然想起,深觉不可思议,就指着新闻视频的画面,说与妻子听。

关于我的家乡,她记得最牢的,就是这个故事了。常常从噩梦中把我推醒的,也是她。“你又被装进柴油桶了吗?”那是一个我从少年时代就开始做的噩梦,我只简略地和妻子讲过梦中情形。她也没有像心理医生一样对我的梦感兴趣,“梦就是梦嘛,醒了就好了”,她会啪地打开床头灯,用睡衣袖子擦去我额头的汗水,待我安心之后,再关灯,在黑暗里默默握紧我的手。她总觉得她是我的守护神,就像现在,她坐在副驾驶座上,就是在押车,有她在,车一定会稳稳地驶入长白岛。

既是中秋,就得合家团聚,得吃月饼。我们一到家即刻入座吃饭,享用过一桌子海鲜大餐之后,才近薄暮时分,月色还未分明。我们一大家子,还有我的一个发小,在小院中围坐在一起,吃我带来的港式奶黄流心月饼。

我是独子,父母都健在,再加妻儿,就是标准的三代五口之家。但实际上是六口,另有个小叔叔,是个没法和外界沟通的弱智(并非天生如此)。他是一个族亲,论服,已在三代之外,可早在三十多年前,他就正儿八经带户口迁入我家。

这会儿,小叔叔也坐在桌旁。他老了,看着更干净、卑微、无害。他的视线还是跟平常一样,失焦,涣散,平静如一片空白。大伯仍每年寄来和从前相同的生活费,一千元人民币。我早就跟阿姆说过,就这么点钱,顶什么用?要么叫他别寄了吧。这会儿,我又说了一遍。阿姆说:“那不行的。我们这么一说,就是嫌你大伯给少了。他给多少,我们就收多少,这才妥当。”说完,她低了头,轻轻在我耳边说,你别忘记了,多亏有那每年一千元,支撑你读了高中和大学!她说得很轻,生怕别人听到似的,我也就没回应。她不说,我还真的忘了。物价飞涨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如果没有那笔钱,我的求学生涯不会这么体面,可能,而且非常有可能,追不到女朋友(就是现在的妻子)。给大伯写信,一直是我的事情,读大学的时候,经常有美国来信这一点,也给我的恋爱加了分吧。

大伯在纽约这么多年,地址经常换,但都是在布鲁克林——那也正常,据说我们岛出去的只有两个搬到了曼哈顿。这得从头说起。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机缘凑巧(说来话长),我们岛上出过很多国际海员,他们受雇于外国公司,从上海出发,去往全世界的港口。太平洋战争期间,他们中的好多人,以水手或伙夫的身份加入美国海军,胜利后,很多人滞留美国,但家人都还在我们岛上,本想着很快能团聚,但另一场国内战争改变了很多故事的结局。到了八九十年代,这些留在岛上的家属,陆续被在纽约的父亲或爷爷接走了。说是家人,可能从来没见过面,但总是血浓于水的亲人。有时候,我恍惚觉得,布鲁克林那边也有一个我们的岛。长白岛这边发生了啥新鲜事,谁家起了新房子,谁家娶媳妇了,都会写在信里寄到那边去。当然啦,那边谁家是租房的(这样的人家多),谁家买了房(说是房屋税金高,傻傻的才买房),谁的孩子啥工作(很多在工厂和餐馆,可也有在邮局和诊所的),这边也都晓得。那边传过来的消息是,我家大伯一直过得不顺。究其原因,人家是去投靠家人的,有依傍。他呢,无亲无故的,开头就用了一个类似避难的理由前往,不知怎么居然让他入了境,可身份一直黑着。因此,他只能打些黑工,一直盼着移民律师帮着解决身份,也就一直在付着律师费,那是很贵的。身份没解决,又没攒下钱,成家就很难,他也就一直单身。听说有一个女的一直在照顾他(传话的人神情相当暧昧),可也让我们安心好多。至少,他还是有人喜欢、被人照顾的。

我的发小名叫小天(现在他也五十多了,快是老天了),他听了我刚才说的话,接着话茬儿感慨:“要是你大伯八十年代不去纽约,说不定,在这里反倒能成大老板。他那手艺,大小木作都上得了手,雕花车线也都来得,开家具厂也好,做装修也好,都来钱的。”阿姆笑道:“扯那么远做啥?那你还不如说我身边这个呢。他要是没莫名其妙傻了,刑满出狱回来,按他原来的计划,顺利承包了珠子山那采石场,他肯定就是一个老板了——那会儿做建筑行当的多赚钱啊。”阿姆顿了顿,出了会儿神,却又问道:“当年那第一批做老板的,现在他们都在哪里?”她都不要我们回答,顺手剥了根香蕉给小叔叔,他接过去,三两口就吞了下去。

这时代真的是浪淘沙。八九十年代岛上第一批做老板的,除去传统的捕鱼(自己做船老大也是老板),多是开冷库、水产厂、船厂、针织厂、家具厂的,也有挂靠国企做商贸的。我们细数了一下,二○○○年左右淘汰一批,再以后,隔个八九年,旧的行当、旧的产业和经营模式,又有两轮淘汰,三番下来,父辈们都已零落。目前在场上的,大都是我这种五十左右的年纪。自己当法人的,除了我开律师事务所,另外在杭州的还有电子商务、IT行业,在深圳的模具、塑胶和线路板行业。只有在上海的一家魔术团,法人却是阿姨辈的,还是我姨的闺蜜,一直青春不老,技艺长青,取的团名儿还和著名作家虹影同名呢。弄潮儿们就这样后浪逐前浪,而小叔叔,他就一直被定格在一九八五年,和这个世界再无关联。

小天和我扳着手指头数了一串人名,叹了口气,却问:“你家小叔叔他还是要出去偷人家冷饭吧?从前,冷饭都在筲箕里,他认得。现在都是电饭煲啊高压锅啊,那盖子,他会开吗?”阿姆白了小天一眼,说:“瞎操心啥。我早说过了,凡他偷的,都归我赔。”小天讪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啊。”说话就有些冷场了。说起来,不善社交的本性,也是骨子里的,改不了。

九十年代初小天远洋职校毕业,跟我们岛上很多祖辈那样,跑了远洋运输船。这个职业,在我们的父辈那里是中断了的。他从水手证考起,一直考到轮机长证书,水手、电机员、机工一年一年熬下来,最后好不容易从大管轮升到了老轨(船上的轮机长),年薪几十万人民币。有两年他受雇于外轮,赚美金,虽然辛苦,论收入,在我们同学里头也算好的。“人嘛,总要有门技术”,他这样肯定自己。这些年他攒了些钱,在本岛城里买了房子也买了店面房,近年妻子身体不好,再加上市场也不景气,他就索性上了岸,开了家杂货店,顺便做团购。他笑说自己已经是个无所不知的货郎了。我们俩少年时能凑在一起,实在是因为两个人都胆小又害羞,村里人喊我们“两个小娘”。那时,我们一边听着,一边就红着脸对望一眼——羞愧,也得有伴才熬得过去。不曾想,现如今,一个成了货郎,一个成了律师,尽管说不上如鱼得水,却都是以和陌生人打交道为业。世事难料啊。

小天说,今年夏天,大潮兄弟在一次斗殴中没了,在外地出的事,细节就说不上来了。他们兄弟这性格,早晚是要出事的。可见世事也有能料到的一面。还有,当年“抲蛇三”的三个孙女,两个去了广东做实业,女企业家,胆魄大,可见胆量真是遗传的;另外一个呢,据说当了作家,有一次,她特意来店里,搬出好多陈年旧事来店里问,啰唆得很,实在可疑。我想了一下她们的模样,记忆深处模糊一片,只附和着问:“真的吗?那个啰里啰唆的,怕是她们中的老大?”小天笑着点头,我还是想不起她长啥模样。妻儿在旁,即使身处故乡,往事依旧遥远——妻儿就是有这么强的锚定现实的作用。掌灯时分,小天也回家去了,他也有他的锚。我起身送他到院门口,两个人相对一笑,肉身里头那两个羞涩少年就复活了,赶紧掉头躲避,草草再会。时间已经把我们这对异姓兄弟分开,欣慰的是,我们都拥有了各自的人生,并且那人生还在展开。

中秋时节,入夜就有凉意,儿子早已进屋,我也想进屋,妻子却说要赏月,绝少灯光污染的海岛上空,月亮又圆又亮。我有个案子节后就要开庭,本没有这份闲心,却不得不陪着,脑子里暗暗过着案情,想着那两处已经几方合议过的关键情节。最头疼是还有两个新案子待立。拖延久了,在当事人那头,被信任度必然降低。长此以往,就关系到口碑,犹如多米诺骨牌,还关系到业务量,关系到事务所的存续和发展,再往大里说,这肯定关系到司法公正和法律权威啊。

我一个小小律师,能为此做些什么呢?我望望月亮,叹口气,脑海里头闪现着少年时候的月光。转头去找小叔叔,他已消失不见,想必是睡下了。

妻子看二老也进屋后,就在我耳旁说:“嫁给你真不合算,你家有三个老人要赡养。”她这话说得难听,细品却是心善。十多年前,她做主给家里这三位老人都上了意外险,每年还记得及时续保。这笔保险,付出不多,若太平无事,就当作慈善捐款。当时上保险时,我还犹豫说,小叔叔没民事行为能力吧?我妻子笑道,你有证据吗?我还真没有。这些年有谁对小叔叔做过鉴定吗?没有。这也是我屡屡想带小叔叔出岛的原因,诊断精神病,毕竟还是要去上海、杭州的大医院。

第二天一早起来一看,天上一半黑沉,一半晴朗。黑沉的那一半天空中,布满了“野猪头”云,若定睛细看,那群野猪已经被风推着跑动起来。我早晨一起来就站在小叔叔身边,用各种理由邀请他和我们同行。他的身体因为我的逼近,一点点变得僵硬,头也越来越低,他一步步后退,紧紧抱住院中樟树的树干。跟从前那样,阿姆又把我拖开,她说:“坐这么密封的车里,他肯定吃不消。这件事情,我劝你啊,就放下吧。你还想怎么样呢?”

在阿姆的催促声里,我们一家出岛了,先走舟岱大桥,再经岑港入口进了跨海大桥,跨越灰鳖洋,以时速一百二十五公里逃离即将到来的飓风,回到安全的陆地。也许,不光逃离台风的危险,这一生,我一直在从岛上逃离,到陆地上重建自己的生活。

转眼入冬,妻子还带着我去西湖断桥迎了初雪,妻子抱怨着全屋地热费钱,只开了客厅地热,在她的眼皮底下,让儿子和我各占据一个角落办公学习。某一日,快晚上十点了,阿姆打来一个电话,我慌忙接了,听她说道:“你小叔叔被汽车撞死了。不怪司机。他半夜里出去乱走,又穿着黑衣服,猛地蹿出来……”我截住她问:“有监控吗?交警确定是意外吗?”阿姆说:“有的。确认了。”我又问:“肇事司机是我们村的吗?”阿姆说:“不是。是外地人。”说完,她松了一口气。不知怎么,我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好像历史的一页终于翻过去了。

接着,泪水流了出来,我不停地擦,它还是源源不断。泪光中,我看到了那一半我没讨回来的玻璃万花筒弹珠,它们四散滚落,有的钻入泥地,有的掉进洞穴。阿姆在电话那头轻唤我的名字,即便在电话里,她也想护住我——就像那年在迎接小叔叔的码头上,她紧紧地搂住我,她说,我还有儿子要养。是的,如今,我也还有儿子要养啊。

保险赔付了,阿姆拿这笔钱给小叔叔风光地办了后事,又拍了坟地的照片给大伯伯,顺便寄去用剩下的保险款,算起来还有近十万,说往后不要再寄生活费过来了,你弟弟他,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后来我几次回家,乡邻们过来聊天,都没有说到小叔叔这个人,我们说的是孩子们的高考、就业、买房子、赚钱……

我们都是往前看的啊。可是,我总是会四处张望,哪个暗影里藏着小叔叔呢?

大概是此后第三年清明,我独自回乡祭祖。天气湿热,已经有几分夏天的意思,郁郁葱葱的草木褪去了春天的嫩意,呈现出老辣的绿色。那天黄昏,一场雨后,我们在院子里开饭。正吃到一半,一条一米多长手腕粗的乌梢蛇,从我们脚边悠然而过,径直穿回廊,越石门槛,进了家门。此地乡俗,不能打这种进家门之蛇。我奶奶说过,蛇修炼五百年成蛟,再五百年成蛟龙,再五百年方能成龙。故此,蛇,就是小龙,游进家门,便是大大的吉兆。我们悄然退到院子角落,屏息静气,一筹莫展的当口,它由堂屋进了厨房,又从厨房开着的前门游了出来,从我们面前游过,神色怡然出了院门。我阿姆轻声说道:“这蛇,怕是你小叔叔吧?这原是他的家,他都认得。”

我悚然一惊,对啊,我们住着的,就是小叔叔家。想当初妻子第一次来家,就被这房子惊艳,说,啊,原来你家曾是岛上的“贵族”啊。我没有告诉她真相,因为,曾是“贵族”的幻觉,似乎更让我受用些。住了三十八年了,这里也就是我的家啊。

但羞愧还是来了,除了羞愧,还有更多难以言说的。夜里睡下,三十年前的往事纷纷涌来,历历如昨。

2

一九八五年,早春二月。那天大清早下了一场雨,很快又停了,出了日头,一道金色阳光打进我的睡房,在角落里搭成一段残缺的彩虹。我在睡房门口无奈地站着,看着那段彩虹,还有半蹲在地上的阿姆。

“快了,不是明天,就是后天,那个人就要到了。”阿姆跟我念叨着,我闷声不响。

我的睡房,它就要变成客房了,用来接待“那个人”——我家的远房小叔叔,他即将刑满释放回家。我们家,是他在岛上的唯一亲戚,他会在我家住上一阵。阿姆怕我不答应,说了这些之后,又强调道:“既是一家人,就该这样做的。”

对于我没说出口的芥蒂,阿姆自然是知道的,她就反复为他的人品打包票。阿姆说,他不是坏人,他是好过头了;他替人打抱不平,结果把人家肋骨打断了好几根;人家不服,报了案了;他也不服,据说到了“里边”也敢推搡公安,实在是胆大包天,就被重判了。阿姆故意把人名都隐去了。她总觉得我很小,不应该掺和到大人的事情里来。管阅览室的老师也跟我讲过,他有点羡慕我家小叔叔,同样被关,我家小叔叔毕竟事出有因,毕竟被公判了,毕竟是被关在正儿八经的劳改农场里。“他比我那会儿好多了,现在就更好了,《刑法》都实施五年了呀,有罪没罪,有根据了。”阅览室老师向我推荐过好几回书架上的《刑法》书,他自己在读,我也顺便瞟过几眼,这么枯燥的文字,也亏他读得下去。不过也难怪他会努力啃,因为他吃过苦头。在混乱的年代,他也被关过,就被关在教室里,哪里也不能去,关了整整半年,拼命叫他交代问题。是问题,却当成罪行一般处理。他的罪因是他踩了一张报纸,而那上头,有不能踩的图案,他必须从这个踩的动作里深挖自己的罪恶根源。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啊,但他又必须想出来,还得写下来。他讲得也很晦涩,眼巴巴地望着我,好像我能帮他什么似的。可是,他说的,阿姆说的,我都听得一头雾水。

阿姆在我睡房的泥地上半蹲着,从东边挪到西边,再从西边挪到东边,一边说个不停。我时不时瞄向我的床底,那里藏着我的各种宝藏,最珍贵的是一盒万花筒玻璃弹珠。我得把它们转移出来。

“那个人是你三四岁的时候‘进去’的。这会儿你都十三岁了,都已经是小大人了啊。也不晓得那个人如今啥样子了,照说,男人三十到四十,变化总不会太大的。”

说实话,我真的听烦了。我能怎么办呢?我最好找出一个好理由,让我自己说服自己。

终于,阿姆直起腰长叹出一口气,刹住了话头。她站了起来,无奈地打量她的劳动成果。我睡房里的硬泥地高低不平,她又挫又填,满地小鸡啄过一般,黑黑黄黄,新土浮在面上,一踩就粘鞋底。她起劲跺着脚,要把浮土踩实。天气潮,空气里满含水分,她的布鞋底很快就沾满了黄泥。

我家前后左右都造了新房,屋里是水泥地坪,平整得很。泥地再平整,也没法跟水泥地比啊。由地面看本质吧,人家都大步迈入八十年代了,我家还在七十年代原地踏步。自己家是什么状况,自己的父母又是什么情形,小孩子心里很清楚,不作评价而已。真相往往伤人,小孩子看清了也不敢说,这是讨打的,是没规矩。他们都会保护好自己。

阿姆常在我面前嫌弃阿爹:不会赚钱,死脑筋,懒,没得人帮。其实阿爹也没有她说得那么不堪,她自己肯定也知道。

“你爹他就是懒得帮我。来的是他家的亲戚,又不是我的!”幸亏阿姆的怨气又冲向我爹,幸亏她没来得及翻我的床底。太阳在升高了,她赶着下地忙农活去了。

前两年分田到户,阿姆对田地里的活儿比干家务上心。她看到了一个新世界,她要把它建起来。虽然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可她就是觉得她能。她与人合计着把棉花地改成桑田养蚕,又说在海塘内可以养对虾养鱼,她还有养鸭子、养山羊的计划。这些,她一个人肯定干不了,而阿爹总想着让别人家先试试,跟着总会比较安全——况且,本钱呢?阿爹这样问的时候,阿姆总倔强地回答:我去借!

阿姆唠叨着出门了,我才大舒了一口气。

可事儿还在那里,我得想出一个办法来才好。当然,我不会一个人待家里傻想,我也出门了,和小天一起,去捕猎退潮后潮间带的涂鲜。饭桌上的荤菜,就靠我了,何况又有客人来,我的担子就更重了。

风暴后的滩涂,招潮蟹、望潮和跳跳鱼比平常更呆些,它们也累了吧?我们的收获很快就装满了一个红色的塑料提桶。到防波堤上去坐下吧,我们得等腿上的海泥晾到半干后擦净了,再放下裤腿。刚才,我们可是把裤子卷到大腿上部再下滩涂的。赤脚走在早春的海泥里,说不上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可我们也习惯了。父母们也是在这样寒冷的水里插秧的,是种早稻的季节了。

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风暴后停留在港口里的两条老木船,它们并排锚定,像两条快要脱水的鱼。早春海泥的咸味儿和着茅草的清香,闻起来活脱就是话梅糖的味儿,让人忍不住咽下口水。还有一只孤单的白鹭,在潮间带上走走停停,有时昂头朝我们这边张望,有时低头啄着自己的身影。它飞到对岸过吗?看它那孤独又傲慢的样子,我觉得,它必定是去过的。一大团云朵的阴影,一会儿在船上,一会儿在岩石上,一会儿在我们脚下。云朵的影子,也同样会落在对岸吗?

眼前的海很平静。一场“观音暴”刚刚过去,海翻腾了两天,也乏了。对于风暴,岛上渔民有一则口诀,按时节可能会来临的风暴都编在里头,他们随口就能背出来,和背乘法口诀一样顺溜。我可记不全,也不必记,我生来是个农家子弟,用不上。我们岛上半农半渔,可算是个自足圆满的所在。再说,另有一条考学的正路在等我。我的前面,已经有七八个这样的榜样,他们能,我也能。如果没有那些进出港口的渔船,没有出门考学的学长,我会恍惚,我们的岛如果某一天突然消失,岛外的人也不会在意吧?阿姆的种种计划,也是要和岛外的世界建立连接吧?无论是蚕茧、对虾还是山羊与鸭蛋,她都想要卖到岛外去。可到目前为止,阿姆最远只去过普陀山求观音菩萨保佑。

不用背口诀,岛上人都知道,农历二月十九前后的大风,就叫“观音暴”。这日子正是观音菩萨的诞辰。将狂暴的风和慈悲的菩萨捆绑在一起,所有的恶都有菩萨去压制,日常生活才能平安延续。观音菩萨的道场普陀山,在这群岛的东南洋面上。在地图上看,我们在西北角,以本岛为中心,两地差不多能连成一条对角线。去那里要先过一道内海到达本岛,翻山越岭之后,再过一道内海,才能到达,遥远得像在地球另一端。阿爹阿姆刚结婚的时候去朝拜过一回,求他们的新家能得到菩萨庇护。隔着一个大香炉,他们俩还拍了个合影。我没去过普陀山,有一日,我总会去的。已经去世的奶奶叮嘱过我,求菩萨赐福自己之前,一定要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奶奶说,人之上,有天地,有年头,做人就得靠这样的好年头,碰到坏年头呢,人就难做了。她念叨着,难做了,人就难做喽。时不时会想到奶奶,是因为奶奶所说的人生道理,总是很清晰明了,和我现在身边的人都不一样。

这会儿,软软的蓝天之上,太阳懒洋洋地晒着对岸永远不变的远山。那是舟山本岛上的山峦,一道背后躲着一道,层层叠叠,永无穷尽似的。长这么大,我还没出过这个小岛,甚至,我也没去过我们岛的后岸。在我们这岛上,就只有一道山梁,横贯岛的东西,隔裂了南北,朝南的叫前岸,朝北的叫后岸。前岸人没事不会去后岸,后岸人却得翻越山岭来前岸上初中、乘航船。我们安静地活在自己的村落里,像屋前屋后的大樟树。岛外的人,他们活得像树呢,还是像鸟?

近中午,这一整条防波堤上,只有我和小天。我们悬空坐着,晃荡着沾满涂泥的湿润双腿,每划出一道风,泥层下的毛孔就支棱起来,身子跟着麻酥一下,让人心痒痒的。身边的铅皮桶里,红钳子的招潮蟹沿着桶壁窸窣窸窣爬上来,我们拿手指头一戳,它们就又坠落到桶底,“噗”的一声,对于招潮蟹来说,也是致命一击吧?望潮舞动着长满细小吸盘的灰白腕足,从桶口上紧罩着的绿色塑料线网里钻出来,一条又一条,一共八条,在虚空中蠕动着,寻找可以吸附之处。我们又拿手指头一拨,它们就受惊急速缩回,很久都不敢再度出击。我们和猎物玩着温和的游戏,一边等着腿上的海泥慢慢变干。有的男孩子很凶,他们会剪断招潮蟹的钳子和望潮的腕足,这些残肢,在刚脱离身体的最初几秒,还会行动,男孩们就对着那些即将失去活力的残肢大笑,他们又赢了一次。他们也会玩猫和狗,有时候就直接拿石头砸死了事。我们不是这样的男孩子。当然,大人们就更凶了,他们为了让煮熟的望潮上桌好看,就先把它们反复掼到石板上,直到它们晕到八爪抱头,形如一朵绽放的菊花,再下锅。

我已经揉软了手上的报纸,等会儿就用它来擦我们半干的泥腿。那是我顺手从学校阅览室的书报架上取下来的《中国少年报》。管理阅览室的老师只管理书,对于报纸,他碰也不碰。来读书看报的学生本就不多,我算是去得最勤快的了,还会帮忙收拾一下报纸。我的收拾原则是,从头到尾浏览一下,存下我觉得有用的,其余的,就顺手用掉了。报纸还是有很多用处的。这会儿,我把已经柔软如布的报纸一撕为二,我拿了一九八五年那一半,给了小天四月八日那一半。

“村东头山路那里,已经有蛇出没。”

没来由地,小天这么说,特意说成普通话,翘舌音对了,后鼻音也对,可听着还是和有线广播里的不一样。今年开春后,我们俩就悄悄跟着有线广播里的播音员校准发音,为将来出岛做准备。这事儿,我们俩挺认真的。我们到底不是小孩子了。我们还知道得攒些全国粮票,最好再备几张村部盖了大红章的介绍信。否则,我们可能就没得吃和住——我们没有出过岛,可我们听过出岛的大人们吹牛啊。但那还是遥远的事情,眼前最要紧的是,床底下,我的那些弹珠,该怎么处置呢?

对小天这一大箩筐的话,我只随口“嗯”了一声。我想着自己的心事呢。我们岛上多眼镜蛇,春末夏初,岛外收药材的就会慕名前来。村里有个叫“抲蛇三”的老伯,瘦长个儿,手劲儿特大。蛇出没的季节,他徒手抓到的眼镜蛇,合起来能装上满满一麻袋。听说我家小叔叔曾跟他学过一阵子,差点被蛇咬死了,都没学会。可见,抲蛇这事,不是仅凭胆大就能做的。一到春末,大人们都会对小孩说,不要上山,不要太靠近草丛啊,小心蛇。

小天还在一个劲地向我展示“抲蛇三”取蛇毒的手势。一只手抓住张着嘴的蛇头,扣在小圆漏斗上;另一只手挤压蛇的双颊,毒液就喷到漏斗里,沿着漏斗,蛇毒就流到玻璃瓶里。小天压低声音说,蛇毒剧毒,能杀人。

这小子,武打片看多了,少林、武当,梦里都不知道去过几遍了吧。他难道也想学抲蛇?不可能的,他胆子太小,跟小姑娘似的——也难怪他,他前头有四个姐姐,只好有样学样。他出娘胎那一刻,他爹在屋外大呼“天!”他就叫了小天。我爹说他这名字太大了,前面就是加了个“小”,也还是太大了。我爹要是听到我自称“小爷”,一定会惊讶得不晓得咋办——事实上,我爹也跟小天一样,胆很小。

我爹只有他自己。这得怪我们在村里是小姓。据说我们的祖上像飘蓬一样来到了岛上,原是打份船上的临工,没有根基,后代人丁也不兴旺,到我爷爷这代,也是如此。我爹没有亲兄弟姐妹,硕果仅存的两个堂兄弟,小的在监狱里,大的在纽约。我把这感慨跟那阅览室管理老师说过,他安慰我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他说这是孔子的学生子夏说的。他找到《论语》,翻到某页,指着读给我听:“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他边读边脸上放光,仿佛能如此朗读就非常幸福。事实上,他过得很孤独,哪来什么兄弟啊,要不然,他也不会和我这样的小孩子长篇大论。那段话,我也跟着读了两遍,不知道为什么,读着读着,竟有一丝幸福感。四海,对我来说太大了;这岛上,小天就是我的兄弟,对吧?

去年去纽约的大伯,说不上对我有多亲切,他本就是个严肃的人,但单身的他,过年时会给我一个结实的压岁钱红包,这是把我当自家小辈。他壮实臂力好,心思也细,武能剖木头做大木,文能雕花细作。别人欺负我爹过头了,他也会出面,或者动手或者训人,他都有自己的分寸。虽然三代之外血缘已淡,但他和我爹也是兄弟,对吧?

今年正月里,大伯汇来过一百美金。他只汇了钱来,没写信,也没打电话来。没有联系方式,我爹都不晓得咋感谢他,只好请人在写去纽约的信里带了一句。阿姆捏着那厚厚一沓十元面额的人民币和侨汇券跟我爹嘀咕:“我没数过这么多钱呢,要么你再数一遍?恐怕,他这是跟我们托付他弟弟?他想过他弟弟回来住哪里吗?这钱,怕就是寄来给他弟弟的吧?让我们暂时保存一下。”阿姆这样推论之后,心安了。我爹想了半天,也觉得阿姆说得有理,可他明显有些失望,也就淡淡地说:“他弟弟啥样人?性子比他还刚,身板比他还壮。他会给自己找到住处的。听说,他们都在发愁,他刑满回来了,他们可怎么办呢?我们愁它做啥?船到桥头自会直的。”我阿姆白了他一眼,说:“怎么说他都是我家的客!再怎么样,也得留他住几天,就住儿子的房间。儿子和我们一起睡吧,拿门板靠窗搭个小铺就行。我们就这两间房,不像样。他看过就心里有数,不会长住的。他是个明白人。”“可是……你收留了他,不是就站到他们的对面了吗?这不妥当。他们去接了来,自然会安排他住的地方,你不要瞎起哄。你在乎的那套待客之道,现在谁还当回事啊?没人说你不会待客的。不会的。”阿姆鼻孔出气,轻笑一声,说:“就没见过比你更胆小的。”我爹也就跟着讪笑几声。我仔细听着,也还是一头雾水,什么“他”和“他们”?我得让出我的房间,就这个意思很清楚。

这是上个月的事情,我一天天拖延着,不舍得和我的那些万花筒玻璃弹珠分开。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11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