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作者 陈世旭
发表于 2025年11月

上世纪三十年代,潘柳黛和张爱玲、苏青、关露并称“文坛四才女”。张爱玲是李鸿章曾外孙女,火得不得了。潘柳黛就“李鸿章的曾外孙女”这个话题幽了张爱玲一默:“其实这点关系就好像太平洋里淹死一只鸡,上海人吃黄浦江的自来水,便自说自是‘喝鸡汤’的距离一样。”

不知道张老师是不是曾经“自说自”“是李鸿章曾外孙女”,但张老师的“火得不得了”,在讲究家世的中国,也许与家世有关系,主要还是因为她的才华。后世的“张迷”,未必都知道她“是李鸿章曾外孙女”。潘老师这句话,客观上也证实了这个事实。家世与才华,还是后者重要。

不过,潘老师这句话,的确挺犀利——以至有人说她“毒舌”,让我想起后世文坛一些以嬉皮笑脸、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俏皮尖刻出名或想以此出名的作家。我没有看过潘老师的作品,她当年既然与张爱玲等并称为“才女”,必定有分量相当的作品,如果只有这句话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我相信潘老师自己也会觉得是一种遗憾。

无须争执

某地一位同行所在单位的上级行政领导很有文学追求,主编政府资助的当地作家年度作品集,出了个精装单行本,又组织媒体宣传、专家教授研讨,颇有影响,却把我那位同行理应入选的作品排除在外。我怕同行想不通,给他引述了一个资料:

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年),李宗吾的《厚黑学》出版,轰动了全国。当地一位军阀针锋相对地写了一本《薄白学》,在成都一家报纸上连载,并公然威胁李宗吾收回《厚黑学》,否则……

有人替老李担心,也有人劝他写文章反击,老李都不为所动,说:世间学问,各讲各的,信与不信,听凭众人。譬如粮食果木的种子,我说我的好,你说你的好,彼此无须争执,只把它种在土里,将来看它的收获就是了。

不久,那位军阀因贪污案掉了脑袋,其大作《薄白学》也没了踪影;老李后来虽然在政府裁员中被排挤回乡,但总算善终,《厚黑学》也得以流传,林语堂、梁实秋一众大学者深为赞赏。《厚黑学》之外,其代表作还有《心理与力学》《厚黑丛话》《中国学术之趋势》《社会问题之商榷》,老李因被学界列为“影响中国文化的二十大奇才怪杰”之一。

同行听完我的一番开导,笑了:“谢谢你的好心,我没有想不通,只不过觉得有点滑稽罢了。”

不过,我却有点遗憾,历史没有“惊人地重复”:同行依然是小文人,那位行政领导的仕途很顺利。

文学不死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文学失去了轰动效应”的说法肇始,文学式微的话题从未断绝,并且愈益尖锐激烈。直至认为文坛所有人都该闭嘴歇菜,中国当代文学统统是垃圾等等。颇感悲凉。文学果真山穷水尽了吗?

不久前看到湖南作家何立伟说蔡测海的文章,眼睛一亮。

已经有些年头了,在何立伟眼里,蔡测海做事无长性,太贪玩。一起搓麻将,半夜里他太太电话打过来问他在哪里,他一边对着免提说“在台北”,一边继续搓牌。他似乎很忙,神龙见首不见尾,夹着个巨大的文件包,里头天晓得装的是什么秘密。不承想,近几年,他忽然老夫聊发少年狂,拼命写起小说来,长篇、中篇、短篇,热气腾腾,接二连三,揭屉出笼,而且每每令人拍案惊奇,真是顽夫立志,庾信文章老更成。终于结集出书,让何立伟作序。

何立伟觉得某某先生更适合来写,会更权威,更恰当,更高屋建瓴。蔡测海一摆手:要不得要不得,他没有你懂我!

我与何立伟和蔡测海交往有限,只在不多的几次文学笔会上见过面。何立伟喜欢摄影,无暇与人交谈;蔡测海老是闷坐着抽烟,一脸的天才在思考。

早年读过何立伟的《白色鸟》,小说的诗性令我仰之弥高。没有想到,这样的诗性也会渗透在议论文字中。他与蔡测海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同时出道文坛,摸爬滚打四十年,争争吵吵,意气相搏、拂袖、甩门、掀桌子,是经常的事,然从不伤感情,过两天,又在一起,吃饭、打牌、打哈哈、聊文学。

在何立伟眼里,蔡测海平素讷于言辞,但是聊到文学,常常蹦出一两句话,有手起刀落、五步杀人的精准锋利与狠辣。他对世事的洞明,他理解事物的智慧,对人生的透视,远在其他人之上,言辞讷讷貌似笨拙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颗玲珑剔透的心。他早年的小说就好,再经历几十年的生活积累,阅人阅世,读书思考,现在,他的好,他的深沉,他的升维的境界,他对土地、人类和世界并历史的关照,还有对自己文学审美标准的要求,已迥异从前。他的小说的品格、文字的质量、作品的意涵,完全是鹤立鸡群,另标一类。让人奇怪,一个人脱胎换骨,是怎样做到的呢?这期间,又经历过怎样的彻悟并疼痛呢?

蔡测海让何立伟写序,并配图,发来了一串Word文档的小说文本,二十多篇动辄几千几万字的小说。何立伟一边“国骂”,一边把这些小说一一读完,眼睛难受,心中愉快——这是一批水准一致的小说,远超从前的蔡测海,也远超当下髦得合时的好多作家。虽然多为短篇,却越来越具有明显的史诗性,无论山村,还是老街,都超越了狭小地域,穿透了时间,让人看到历史长河中人类生存变化的场景同身影,那些活着的人,死去的人,在看得见的时空同看不见的时空中出没,那些承载着过往生活同岁月的传说、故事和歌谣,在小说中穿插,也在读者的记忆或想象中穿插,唤醒着读者浩大的时间感知力。

何立伟不愧为蔡测海的挚友,他对蔡测海及其小说的认识切中肯綮:

“蔡测海的小说有了一种气象。他把小说写大了……他的叙事风格越发具有个人性,越发肆无忌惮,越发彰显着与众不同……有一种独特的仅仅属于他的语气……一种老禅师参公案的语气,白云苍狗的语气……小说的迷人处,可以不是故事,不是峰回路转的情节,跌宕起伏的命运,而仅仅可以凭着话事人的语气,产生阅读牵引力……唠叨也可以有至美。”

“时间是小说中的流水……流水洗出石头的童颜。它们安静地散落各处,听河流的故事。”

“我们呢,我们在听蔡测海以石头的青苔般的语言讲述的故事。”

“每次听完他的故事,总有一脉时间的烟云笼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但是这么好的小说,读的人也许并不多,够不上热闹,也根本惊不起文坛一滩鸥鹭。”

何立伟有点忧伤,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蔡测海,而是为中国的读者,为他们的阅读审美选择。他想起一位朋友的诗:“满山啼小鸟,抬头看大鹰。”

相互间的信赖、赏识、推重,溢于言表。

何立伟的序言,也是“一种老禅师参公案的语气,白云苍狗的语气”,也是“庾信文章老更成”,“苍老而亲切,深沉而磁性”。读这样的“话事”文字,也是极大的享受。

最懂蔡测海的是何立伟;最懂何立伟懂自己的是蔡测海。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楚辞·九歌·少司命》)何立伟与蔡测海是白首相知、按剑同袍,是几十年的知音:“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者,谓之知音。”(明·冯梦龙《俞伯牙摔琴谢知音》)

几个要好的湖南文友有个微信小群,蔡测海近年写的新稿,经常先发到群里。都是些上年纪的人,手机看文字,万分吃力,但是群里的文友,必定每一篇都看,看完了,一齐点赞。而何立伟除了点赞,每每要发一段读后感,而且,语多赞美。一来是朋友间的相互鼓励,二来也确是真情实感。

“几个相知可喜。才厮见、说山说水。”(辛弃疾《夜游宫·苦俗客》)

如此文学风景,不知别处可否见到。湖南文学群体曾被比之当年曾国藩创立的“湘军”,此其所以然。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曾邀请著名评论家雷达来我所在的省作协研讨一位新晋作家的作品,会后他题词“文学不死”。当时觉得有些突兀,现在明白是一种信念。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11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