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呼吸的鱼
作者 安宁
发表于 2025年11月

隔着老旧小区一堵三十年的墙壁,我听到一条被拖到岸上的鱼,正大张着嘴,艰难地等待下一次呼吸的到来。那是瘫痪在床的阿爸。他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他的人生,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呼吸。

整个城市已经睡去,只有清冷的月光,洒落在斑驳的窗台上,将一层薄霜倏然照亮。人们化作青山下的蚯蚓、喜鹊、赤麻鸭或者白鹭,在睡梦中发出均匀的呼吸。如果此时飞上夜空,会看到所有的呼吸,汇聚在大青山下,仿佛寂静的海面上,一艘暂时栖息的船跟随温柔的波浪,起起伏伏。所有宏大的事物,都在月光下消隐。城市像一个巨大的子宫,将自然中的飞鸟、丛林、游鱼、虫蚁、野兽,以及人类,一一包裹。就在这片古老而又日新月异的土地上,生命降临、繁茂、怒放,而后凋零、衰朽、死亡。

坐落在阴山下的呼和浩特,并没有海洋。但这不妨碍人们将那些美好的事物,翻译或者命名为“海”。比如:满都海公园、哈素海、黄旗海……就在这片被黄河滋养的辽阔大地上,人类夸父逐日一般,追随着奔腾不息的黄河,向着遥远的大海永不停歇地奔赴。这是梦中燃烧的激情。当人们醒来,知道近在咫尺的只有哈素海,便停下脚步,平息躁动的灵魂,将肉身留在肥沃的敕勒川平原。

临近农历新年的一个雪天,阿爸陷入了昏迷。他像一条黑河中的草鱼,离开了水源,生命也濒临枯竭。他的身体散发出衰颓的气息。这气息来自他行走了七十年的双脚,他曾经用它们走遍了呼伦贝尔草原,在苍茫的天地间一个人打草,而后驱车将牛羊的食物带回庭院。现在,这双在呼和浩特又颤颤巍巍行走了十年的脚,已经失去了用途。就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它们拒绝再支撑他的身体。他只能在房间里爬来爬去,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猫猫狗狗。但他远没有猫狗自由。它们在风中奔跑,在大街小巷里穿梭、歌唱,偶尔也会停下脚步仰望天空,那里正有无数的云朵在汹涌澎湃。而阿爸,这位在六十岁就因小脑萎缩、腿脚日渐缓慢的蒙古族男人,早已被飞速发展的时代遗忘。

上门维修暖气片的男人,一定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家庭,所以他远比我们对阿爸更为热情。这位养育了三个儿子的男人,挣的每一分钱在兜里留不过一晚便被老婆收走。他只有喝一杯啤酒的零花钱,但他并不介意,长年累月奔走于老旧小区,让他对这个城市始终保持着宽容。他熟悉那些小区,就像医生熟悉卧病老人的器官,他知道哪儿的管道是政府刚刚更换的,哪儿的管道正在维修,哪儿的管道濒临废弃。他也顺便知晓这些小区的一草一木。这能够让油漆脱落的小型货车,避开这些娇嫩的花草,停在安全的空地上。

于是,他一推门,便对坐在窗边的阿爸大声问好:“叔叔,您多大年龄了?”

对于别人的问话,耳聋、汉语又不好的阿爸总是反应迟钝,以至于在我生下阿尔姗娜的那一年,雇来的保姆认为他老年痴呆。他盯着男人呆了片刻,等着喉咙里的“货车”轰隆轰隆地跑过,这才开口说话:“七十了,是个废人啦!”

说完后,他自己先呵呵傻笑起来,好像这是一件特别滑稽的事。大约,这是他瘫痪十年来,第一次有外人愿意和他聊些什么。更多的时候,他是这个城市里沉默的人。十年前,阿妈来呼和浩特帮我和照日格图照看刚刚出生的阿尔姗娜,他因失去阿妈的陪伴,陷入人生中最孤独无依的境地。尽管大多数时候,脾气火爆的阿妈喜欢用吵架的方式和他沟通。但在人烟稀少的草原上,他眷恋飞一样来去的阿妈,就像眷恋年轻时快步如飞的自己。阿妈是家族中的顶梁柱,操持着家里的大事小情。所以当她离开,阿爸的生命如坠深谷,他爬不上来,索性选择了放弃。于是在某个深夜,他用镰刀抹了脖子。还好,阿尔姗娜的叔叔贺什格图和婶婶凤霞,睡梦中仿佛预感到什么,推门探视,发现后连夜将血泊中的阿爸送往海拉尔医院。

或许,阿爸想以这样的方式,让孩子们知道他的选择:阿妈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即便她在疲惫愤怒的时候骂他,说一堆难听的话,但他依然死心塌地追随着她,为此,他甚至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

在医院停留两天后,医生确认锈迹斑斑的镰刀并未给阿爸带来多少危险,于是同意他出院。爱人照日格图买了当天的飞机票,直接将阿爸空运到呼和浩特。人生中最后的十年,这个城市接纳了即将失去行走能力的阿爸,就像老旧小区里每一堵沧桑的墙壁,都会在冬天接纳一排晒太阳的老人一样。

这十年他是怎么度过的呢?大多数时候,作为儿女的我们,其实并不知晓。我和照日格图忙于工作,早出晚归,频繁出差。阿尔姗娜似乎并不太喜欢总是大小便失禁的爷爷。她更愿意在学校和游乐园里飞奔。唯一时刻陪伴在阿爸身边的人,只有阿妈。她伺候他的吃喝拉撒,将他像孩子一样事无巨细地照顾。他们是满都海公园里连根生长的柳树,以连理枝的形式,在这个城市里相依为伴。他们的根基依然在呼伦贝尔草原上,但他们却为了子孙后代,将根拔起,在呼啸的大风中,努力地将生命扎入阴山脚下的大地。

所以一个维修暖气片的陌生男人的问候,让阿爸受宠若惊,仿佛他是来自故乡的亲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敞开心胸,和这个人坐下来聊些什么。

“抽烟吗?”阿爸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谢谢叔叔,为了孩子,老婆早就强迫我戒啦!”男人哈哈大笑。

阿爸从地垫上欠起身子,艰难地爬到对面的沙发上,给男人让出道来,维修窗下的暖气片。但是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男人,这个突如其来的访客,让他与窗外的世界有了奇妙的连接。他第一次发现,城市并未将他遗忘,他依然可以自由地呼吸。此前,他扒着窗台看到的小区里的一切,邻居家生机勃勃的菜园、房檐下蜜蜂新筑的窝巢、夏天飞来飞去的蝴蝶、冬天安静飘落的雪花、窗前慵懒经过的云朵、一棵比他还要年迈的柳树、阳光下飞舞的尘埃,还有吵吵嚷嚷的孩子……这所有动人的一切,都瞬间与他产生了关联。他忽然对这个世界生出深深的依恋。他第一次觉出家园的意义。

在蒙古语中,哈素海是“哈拉乌素海”的简称,意为“黑水湖”。这片水域是几百年前黄河在内蒙古大地上改道时,遗忘在大青山南部土默川平原上的一粒珍珠,人们称之为“黄河之海”。

但阿爸似乎从未与哈素海产生过关联。在定居呼和浩特的十年里,他像一个婴儿,跟随着我们,先于金桥的希望·阳光苑小区度过三年时光。后又因阿尔姗娜入读市中心的蒙古族幼儿园,搬迁至乌兰察布东路的农委大院,度过剩下的七年。除了在我和照日格图的陪伴下,乘坐绿皮火车前往北京,在天安门前拍下一张几乎所有中国人都会拍下的照片,他的一生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内蒙古。即便每年夏天,从呼和浩特前往海拉尔的飞机上,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也难以瞥见黄河的踪迹。这条河流以及所有由支流改道形成的湖泊,都未曾在阿爸的视野中出现,仿佛几百万年前形成于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的黄河并不存在。一颗流星划过人间,行走了七十年,却只与通辽、海拉尔、呼和浩特和北京这四个城市产生过关联。犹如大青山脚下沙棘根基处的一只蚂蚁,在短暂的三个月的一生中,只沿着沙棘半径几百米的范围寻觅食物,建造巢穴,繁衍生息。除此之外的广袤世界,宇宙中十万亿亿颗行星恒星,都与一只蚂蚁没有关系。没有人知道一只蚂蚁在波澜壮阔的一生中经历过什么。正如阿爸,他是儿子、丈夫、父亲、爷爷、男人,但是,他在人生最后的时刻,与世界争抢一口氧气的艰难,只有隔着卧室墙壁的我,听到他以沉默发出的痛苦的呼救。

照日格图和阿爸一样,是个沉默少言的蒙古族男人。他常常紧闭房门,像醉心于炼丹术的道士,醉心于唱片、磁带、读书、写作或者翻译。所以在阳光将城市的每条街道都涂抹成金色的午后,除了阿妈推着阿爸在小区和周围大道上走走,更多的时间里,这个被腿脚束缚住的男人,只能停留在房间里。

我记不太清了,在最初阿爸可以颤颤巍巍行走的五年,照日格图或许曾经许多次带他去过满都海公园。就在那里,他认识了草原上不曾有过的花草、树木、飞鸟和湖心公园。那里汇聚了整个城市的老人、孩子和年轻的夫妇。汉族、蒙古族、回族和满族等文化背景迥异的人们,共同沐浴着蒙古高原上明亮耀眼的阳光。白鹤、天鹅、鸿雁、赤麻鸭、麻雀、喜鹊、刺猬、松鼠,也栖息在这片家园。丁香、牡丹、桃李、榆叶梅和油松、杜松、杨柳,将根基深深插入大地的心脏,舞动着枝繁叶茂的身体,在风中热烈地歌唱。

这花团锦簇的一切,以及满都海公园周围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琳琅满目的商场和饭店,让在通辽库伦旗土生土长又带领全家迁徙至呼伦贝尔草原的阿爸觉得惊异。城市的喧哗与草原的寂静杂糅在一起,一次次冲击着他,他因小脑萎缩看上去空洞浑浊的眼睛,现出些许的光芒。置身于浓密自然中的阿爸,仿佛一头沉默的奶牛,翻过山坡,与一片水草丰美的牧场忽然相遇。在这片远离海洋、干旱少雨的北方大地上,任何的河流、雨水、草木或者鸟兽,都是珍宝一样的存在。三百多万人在这里出生、成长、离去、归来,而后结婚、生子、老去,度过他们漫长的一生,并最终化为灰烬,埋葬在阴山下某个阳光温暖的角落。阿爸或许并不理解这一切,他只是顺从命运的安排,追随着阿妈抵达这个陌生的城市,并在大风中摇晃着,努力站稳孱弱的身躯。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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