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低了头
作者 王辉城
发表于 2025年11月

杀了虎的武松,在武大郎家里住了好几个月。他孔武有力,与三寸丁武大郎不可同日而语。潘金莲见了,心里欢喜,每天早早起来整治汤水与早饭,殷勤地服侍着武松。妾有意,两人关系似乎只欠一把火来点燃。

果然,到了十二月的天气,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雪。潘金莲准备了酒菜和炭火,到武松房里等着。待武松归来,两人向着炭火吃酒。潘金莲处处撩拨,可武松却像是铁石汉子,不为所动。直到“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哪里按捺得住?只管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家只把头低了”。

把头低了,仿若电影的特写镜头,包裹着武松复杂多变的情绪以及与潘金莲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在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我们将借此走进一个隐秘而又广阔的空间。

想要理解武松的低头,必须要追根溯源。施耐庵的《水浒传》、金圣叹点评版的《水浒传》《金瓶梅词话》以及崇祯本的《金瓶梅》,武松与潘金莲的故事不断在紫石街上演。虽然情节上大体相同,可在低头细节与时机上的差异,却见人物性格、行为动机的嬗变以及作者迥异的道德主张①。于是,不同面目的武松与潘金莲便呈现在我们面前。

在施耐庵的《水浒传》之中,打虎英雄武松初见潘金莲,把她瞧得真真切切,含着忧愁的柳叶眉,藏着风情的桃花脸,纤腰袅娜,檀口轻盈,玉貌妖娆,芳容窈窕②。潘金莲之美,详细而具体。这个本是为听众和读者准备的特写镜头,却弄巧成拙,令武松的目光变得形迹可疑。他赤裸裸地盯着潘金莲,简直是一名情场浪子。显然,在金圣叹看来,这与武松英雄的身份不符。于是,他大笔一挥,把此段悉数删去。两人初次见面,便成为一桩恪守伦理的“例行公事”。铁汉子武松的欲望,亦被消灭殆尽。金圣叹的所作所为,无非是要创造一个道德完美无暇的英雄。

至《金瓶梅》,兰陵笑笑生则化繁琐为凝练,直言“武松见那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着”。与施耐庵相比,兰陵笑笑生不但前置了低头的时间,还增加了低头的次数。《水浒传》里武松低头两次,《金瓶梅》里则为三次。一个小小的变动,武松的英雄气概,便被稀释。在妖娆的潘金莲面前,武松俨然是个羞涩的小伙子。潘金莲问什么,他便老实巴交地答什么,已无《水浒传》中的从容与淡定。最后,只得窘迫低头。潘金莲之美,全都在武松一低头间。

此是武松在《金瓶梅》里首次低头,亦是两人暧昧关系的起始。《水浒传》中的武松首次低头,还得等到潘金莲“言语甚是精细撇清”之后,武松青春几何,婚配与否,底细被摸得清清楚楚。紧接着,武大、武松、潘金莲三人吃饭,武松便感受到潘金莲毫无顾忌的、近乎赤裸的热情。“那妇人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下头,不恁么理会。”一张饭桌上,坐着三个人,空间着实狭隘。兄弟相见的喜悦,都在这一顿热乎乎的饭上。受制于礼仪,武松不可能拍案而起,径自离去,否则兄弟之间的情谊便会破裂。面对着潘金莲的目光,武松似乎只能选择躲避。低头,便成为他为数不多的选择。他像是鸵鸟一样,把自己的脸掩埋起来,避免造成尴尬与误会。

潘金莲怕造成误会吗?答案在座位排序上。“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这顿饭的主角是潘金莲与武松,武大只是陪坐,做的是倒酒、夹菜这类服务性的工作。显然,潘金莲处于强势地位,说是一家之主亦不为过。因此,在《金瓶梅》之中,便明目张胆地漠视武大郎。“使女出身,惯使小玩意儿”的潘金莲劝酒夹菜尤为殷勤,“陪武松吃了几杯酒”。兄弟久别重逢的温馨场面,便成为你逗我避的风花雪月。

在《水浒传》里,武大虽然大多数时候是附和着潘金莲,好歹还有一些话语权,可到了《金瓶梅》里却成为一名不折不扣的旁观者,仿若一名隐身人。武大从有到无,其实是他一贯的反应。此前,张大户与潘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看见,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潘金莲是张大户与他的,炊饼的谋生亦多赖张大户关照。武大“不敢声言”,确有难言之隐。

出于自身寒碜的条件,武大想要在社会上生存,似乎只能是借助于人或“委曲求全”。除了卖炊饼的工具之外,他所有的家当都是租赁的,“赁房居住”,妻子是张大户“却倒赔房奁,不要武大一分钱,白白嫁与他”。总而言之,武大与潘金莲所组成的家庭,本就是畸形的、别扭的、没有情感基础的。武大是潘金莲的幌子,潘金莲则是他的钱袋子。因此,武大对潘金莲的放荡行为,常常显得无知。表面看似是武大颟顸与糊涂,其实最根本原因是潘金莲不属于他。

可武松是他的兄弟,不关乎生计,为何武大也会失声消隐?除了潘金莲的强势之外,大概武大是默认妻子的动作是合理的,甚至两人会共谋利益。王六儿与韩道国不正是这样的夫妻吗?

潘金莲十分殷勤的情意,“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直汉,却不见怪”。不见怪,颇为耐人寻味的一个词汇,解释大致有二:一是武松心底里认为潘金莲对他的体贴与殷勤,没有不妥之处,属于正常范畴,换言之,武松没有领会到潘金莲的情意;二是武松知晓潘金莲的目的,但并不排斥她的近乎越轨的行为,采取了默认甚至是纵容的态度,让潘金莲觉得事情可成。显然,后一种解释更为合理。武松并非是不懂男女情爱之人,因此在《金瓶梅》之中,他的心思变得更加隐晦与幽深,“那妇人时常把言语来撩拨他,武松却是个硬心的直汉”,“不见怪”则消失无影。也就是说,武松面对着潘金莲的撩拨,其实是“见怪”的。于伦理不合,于情义不合,武松陷入了情欲与伦理的漩涡,内心正在激烈地挣扎。

与“不见怪”一同消失的,还有“孝悌”。在《水浒传》里,施耐庵早就设置了关键词汇。武松想搬到紫石街与哥嫂一起居住,欲得到知县的批准。“知县道:‘这孝悌的勾当,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来县里伺候。’”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为孝悌。在儒家看来,孝悌是社会道德与伦理的基础。无怪乎,金圣叹会在此处批县官为“不愧为进士出身”。无疑,县官的话是一种警醒,它提醒武松需要恪守孝悌之道。这个情节,在《金瓶梅》里被悉数删去。此时的武松,没有外在的强有力的力量来提醒他、约束他,境地危险至极,仿佛是孤身走在绳索上,脚下是万丈深渊。

武大从有到无,“不见怪”从有到无,“孝悌”从有到无,意味着现实中道德与伦理力量的消隐。秩序已然崩溃。武松完全可以像西门庆一样,滑向肉欲的深渊。因此,潘金莲制造的机会越多,武松便越危险。屋外莽莽大雪,屋内炭火正旺,“哄动春心”。武松自然是“知了八九分,自家只把头低着,却不来揽他”。不来揽,无疑是“此地无银”,至少说明武松情欲之火,已经被点燃。紧接着,潘金莲步步为营,武松则“五分不快意”“八分焦躁”,默不作声。直至潘金莲说出著名的“你若有心,吃我半盏儿残酒”后,武松终于忍受不住,劈手夺过酒来,泼在地上,义正言辞地骂了一顿潘金莲,“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以及自陈“武二是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为此等勾当”。声声廉耻,句句人伦,其用词只凶狠,其气势只凌厉,让人胆颤。与其说武松是骂潘金莲,不如说是在骂自己。他必须用最严厉与粗暴的方式,把自己从危险的处境里抽离出来。

此处,施耐庵与兰陵笑笑生的处理方式,几乎是一致的,没有本质的区别。若说有哪里不同,便是兰陵笑笑生给予潘金莲更充裕的暖酒时间。“妇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来”,良久到底是多久呢?虽然我们已经无法准确地估摸出时间,但至少她独处了有“暖了一注子酒”的时间。此时,潘金莲的心理时间是漫长的、复杂的,甚至在内心推演了一番如何挑动武松的戏码。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矣。

在水浒一百零八个好汉中,金圣叹最为推崇武松,谓“武松直是天神”。一个完美无缺的英雄好汉,心中不止要有孝悌,于女色方面亦要有“硬心直汉”“不见怪”,毫不动摇。即使是面对着潘金莲一挑即明的言语与暗示,武松不能“知了八九分”,只能“知了四五分”。八九分是什么概念?就是该懂的都懂了,该明的都明了,只差过去“揽住”她了。而“四五分”,则是对男女情事一知半解,让人觉得武松有着近乎木讷的天真,完全处于被动者与被胁迫的位置上。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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