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非常知名的女作家之一，如果把她放到上海城市文学这样一个脉络当中，可能是最知名、也最重要的女作家。

当然，作家同时也一定是广义上的艺术家，因为写作也是艺术的门类之一。我在长期的阅读研究和讲授张爱玲的过程当中，觉得张爱玲不但是一个好作家，而且她有着非常独特的艺术感受力与见解，她也写了大量的艺术评论，这些构成了她小说的一种独特的文笔和文学性的基础。为什么张爱玲的小说这么独特？你读张爱玲为什么就觉得跟其他的现代作家，包括今天很多的当代作家还是不一样？这个不一样到底来源于哪里？有人说来源于她传奇的人生，这当然是一个原因，但是在我看来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来源就是她的艺术感受，她非常好的、独特的艺术鉴赏力和品位。

所以，我想从三个部分来谈谈张爱玲与艺术：一，《流言》的写作；二，张爱玲作品中的艺术世界；三，张爱玲的艺术感与都市生活。

张爱玲出生在上海，她的童年曾经有一段时间离开上海，到了八岁左右又回到了上海。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就有非常多的人对张爱玲感兴趣，不光是上海的研究者、中国大陆的研究者，中国香港、中国台湾、美国也有很多研究者。后来她去了美国，长期在美国定居，所以美国也有非常多的张爱玲研究者。我们通常有一个概念叫“张迷”。

张爱玲的祖母大家都知道是李鸿章的长女，她的祖父是清末名臣张佩纶，在晚清走向现代转型的过程中，她的小家、她的家族有一个非常显著的变化，这样的一种变化也在她的作品的美学氛围中呈现出来。

张爱玲说她所有的作品都是写给上海人看的，当然这里的“上海人”其实是广义的，不一定是沪籍上海人。她的“上海”指的是整个民族国家现代转型之后，都市的兴起。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到她开始创作的四十年代，像上海这样的城市里有一批新兴的市民阶层的阅读者，这样一种广义上的“上海人”——在城市大众文化、阅读文化的开端，这样一个意义上的一批受众构成了她所说的“我写给你们看的”。

张爱玲当然是非常早慧的，她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话叫“出名要趁早”。她出名的确非常早，一九四四年出版的《传奇》，第一版收录了十篇小说，已成为畅销作品。两年之后她出了《传奇》的增订版，又补录了六篇小说，就是因为非常吸引人，引来很多人看她的作品。“张迷”是有一个脉络的，四十年代就开始有了，她并不是身后才出名的作家，同时代就有了大量的读者，所以写作的成名用她自己的话叫“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

张爱玲整体的写作时代背景也是非常特殊的历史时期，她在上海写作的这段时间是日本侵华战争的一段沦陷时期。沦陷时期出现了张爱玲这样一个独特的艺术家、作家，这本身就是一个时空上非常特殊的存在，甚至成了一个符号，也是上海的海派文化、城市文化的符号。

她不光有文字传世，还有非常独特的一种艺术感。她书写了那个年代小市民男女的悲欢。不光是写什么，还有怎么写。张爱玲独特的艺术风格是从哪里来的？这就是我们今天要着重讨论的。

首先我要给大家讲《流言》这本书。大部分读者都熟悉张爱玲的小说《传奇》，《倾城之恋》《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第一炉香》《封锁》这些都是《传奇》里面的。实际上张爱玲在同时期，也就是一九四四年出版了散文集《流言》，这个名字也非常好记，跟它的内容非常契合，她的散文随笔集是与《传奇》同时写作的，也是差不多时间出版。也就是说她是两种笔墨，一种是写小说，另外一种是写散文随笔，其实还有评论。为什么要着重讲《流言》？《流言》里面有着大量的张爱玲与艺术直接的关联证据，而且我们所熟悉的非常多的张爱玲的名句、著名的描述、著名的概念，例如“参差的对照”“苍凉的手势”等等都来自于《流言》。

《流言》的篇目大概分为几类：第一类，人生自传，比如《天才梦》是讲她读书时候的一些经历和感受，在圣玛利亚中学那段经历；《私语》是讲她怎样从她父亲的房子里面逃出来的那一段经历，写得非常惊心动魄，充满了张爱玲对童年、对生活、对自己的经历和成长的最直接感受。

第二类，用今天的话讲叫创作谈，是她对自己文章的剖析，对自己创作感受的呈现。其实，那时也已经对张爱玲有了许多评论。比如傅雷先生看了《金锁记》之后就写了一篇关于张爱玲的评论。这篇评论里他一方面赞扬了《金锁记》，说《金锁记》里面有强烈的悲剧性，还说这是前所未有的，非常好，说“张爱玲的出现是我们文坛的一个奇迹”。但是他在说完这句话以后还有下半句话，就不那么好听了，他说“但是中国奇迹往往没有好下场”。那时候《传奇》第一版已经出版，他说除了《金锁记》之外其他的小说就好像没有《金锁记》那么好，他做了一些批评，他说那里面的悲剧性、艺术性不够，指出了他认为的张爱玲写作的问题，特别是奇迹出现了应该怎么办，是不是后面有可持续性的发展？还是就像他说的往往没有好下场？应该怎样来对待这位天才？

张爱玲看了傅雷的评论，非常重视，就写了一篇文章来回应，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反驳。她谈在所谓的悲剧性之外还有哪些东西是她认为更值得写的，那是普通人、市民、小人物、中产阶层的一些人物的悲欢离合。

除了这两类之外，第三类是张爱玲对都市日常生活的观察，最有名的像《到底是上海人》，这个“上海人”也是一个广义的概念。还有《公寓生活记趣》，谈她的四所公寓，尤其是常德公寓给她留下的生活的印象。

公寓就是一个城市的景观，最早的一个标志就出现在上海。在公寓生活也成为一个新的现代人、现代的城市人的生活方式。而一个女性、一个用写作来养活自己的女性，需要有一个相对成熟的城市文化传媒和阅读市场。而支撑自己独立个体生活的一个重要的依托空间就是公寓。

最后一类是她的艺术评论、艺术随笔，比如说《洋人看京戏及其他》《忘不了的画》《谈跳舞》《谈音乐》等等各种艺术形式的体验与评论，在这些随笔和评论中我们可以非常直接地看到她的艺术感受，也可以直接看到她的小说当中独特的文笔、艺术感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