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英译散论六则》(见《英语世界》2025年第7期、第8期)完稿后,细读苏慧廉(1910,首次出版年份,下同)、庞德(1933)、威利(1938)、刘殿爵(1979)、查尔斯·穆勒(1990,网络版)、金安平(2014)、史志康(2023)等七家《论语》英译本,再得随感六则。作为《散论》的续篇,借《英语世界》一隅,求教于方家。
一、三思而后行
语出《论语·公冶长》。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程子将这里的“再,斯可矣”解读为:“为恶之人,未尝知有思,有思则为善矣。然至于再则已审,三则私意起而反惑矣,故夫子讥之。”(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12,页81)
也就是说,前思后想,来回斟酌,反而会将自己的一己私利考虑进来,影响了判断。因此,如果把“三思而后行”作为箴言警句单独来用,英文习语think twice倒更符合孔子的建议:想两次就足够了(再,斯可矣)。
作家废名以此来反省自己的行为。抗战时期废名在家乡避难,穷亲戚的小孩来访,他打算筹点钱相赠,转念又想,这不会让他养成倚赖性吧?废名马上用程子的话检讨自己:“我第一个想头是对的,应该筹点钱给穷孩子,第二个想头,其实就是‘三思’,是自己舍不得了。我不知怎样喜欢程子的话哩。”(废名:《读朱注》,收入止庵编:《废名文集》,东方出版社,2000,页296)
当然,从整句来讲,史志康将其中的“季文子三思而后行”译为“Ji Wen-zi is inclined to think thrice or more before action.”(史志康译注:《论语:汉英对照》,上海译文出版社,2023,页87)不无道理,古代汉语中的“三”常用来强调次数之多(thrice or more),正如杨伯峻在“三思而后行”的注解中所言:“这一‘三’字更其不是实实在在的‘三’。”(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12,页70)
“三人行,必有我师”(《论语·述而》)的英译同样涉及“三”如何理解的问题。
对于该句,吴其尧在深入研究后指出,朱熹的注解明确为三人,钱穆的《论语新解》从朱注;王力的《古代汉语》、杨伯峻的《论语译注》认为“三”并非确指,“三人行”即几个人一块儿走路。谈及“行”,同样有“走路”和“言行”的争论。他比较了威利、辜鸿铭、刘殿爵和林戊荪的不同译文,更倾心于林戊荪的版本:
Walking in the company of others, there is bound to be something I can learn from them. Their good traits I follow, their bad ones I try to avoid. (吴其尧:《知困集》,上海三联书店,2022,页20)
三人译,必有我师。
二、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语出《论语·为政》。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刘殿爵将该句译为:If one learns from others but does not think, one will be bewildered. If, on the other hand, one thinks but does not learn from others, one will be imperilled.(刘殿爵译:《论语(中英文对照)》,中华书局,2008,页23;以下引自该译本译文,只注页码)
与原文的简洁洗练相比,刘译略显冗赘。汉学家苏慧廉(William Edward Soothill,曾先后担任山西大学堂西斋总教习、牛津大学第三任汉学讲座教授)的译本则精简很多。
苏慧廉将此句译为:Learning without thought is useless. Thought without learning is dangerous.(苏慧廉英译,闫晋玮、杨凯旋校订:《论语译英(珍藏版)》,商务印书馆,2018,页173;以下引自该译本译文,只注页码)该译法能清晰看到大文豪约翰生(Samuel Johnson)的影子。约翰生在哲理小说《王子出游记》中写道:Integrity without knowledge is weak and useless, and knowledge without integrity is dangerous and dreadful. 苏慧廉仿拟约翰生小说中的句式,足见其文学功底之扎实、知识储备之丰富。苏慧廉译本入选牛津大学出版社世界经典丛书,可谓实至名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