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道征人吟
作者 金圣华
发表于 2025年11月

2024年春,欣获中国翻译协会颁发“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消息传来,喜出望外!恍然醒悟,原来自己涉足翻译领域,不知不觉间,已经超越一个甲子。回首往昔,山重水复,在曲折迂回的译道上,行行复行行,曾涉过低谷,越过高岭,如今竟然可以在山腰的凉亭小憩,看云舒云卷,观日出日落,于晨曦夕照中,细细回味平生与翻译结下不解之缘的因由与始末,岂不令人感恩不尽,感怀良多!

我这辈子,大约十岁,才第一次接触到“翻译”这个词。当年就读小学,有一天,一位同班同学无意中提起她妈妈正在“翻译”一本书——《林肯外传》,当下不明白“翻译”是怎么回事,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开始学习英文,只知道这书原本是英文的,要把它变成中文再写出来,那可是了不起的大事,很值得佩服。那当口,也正是自己跟两位同学,一共三个小学生在细雨霏霏中躲在杜鹃花丛下,朦朦胧胧对文字产生兴趣,开启小说家梦的年代。然而,“翻译”这两字,虽然含糊,倒也从此在自己稚小的心灵中留下了印记,多年后没当成小说家,却在冥冥中走上了文学翻译的道路。

简略接触到翻译,还是进大学之后的事。那时我就读于香港崇基学院英文系,翻译是其中聊备一格的选修科目,可有可无。上课时老师松松懈懈,学生懒懒散散,既没有像样的教科书,也没有扎实的参考资料,上了一学期,对翻译的本质根本就是不甚了了。想不到的是,毕业后第一份工作,居然是在亚细亚石油公司(当时名为 The Shell Company,今壳牌石油公司子公司)当编辑及翻译。

在石油公司当翻译,比想象中复杂很多,原因是石油公司的业务遍及各种范畴,举凡化工、农药、机械、天然气等各种产品,都一一涉及。这对于没有科学背景的文科生如我,翻译起来当然是困难重重了。全香港第一本推销石油气(当年叫作丁烷气)的小册子,就是我在挑灯夜战、叫苦连天的情况下,硬着头皮翻译出来的。

一年后出国求学,负笈美国华盛顿大学,两年后学成返港,进入母校香港中文大学(下文简称“中大”)执教。我原本隶属宗教知识及哲学学系,不料数年之后中大成立翻译系,经校方议决,奉召出任这崭新学系的始创教员之一。从此因缘际会,就毅然踏上漫漫译道,竭力向前,不敢稍歇了。

回顾平生,一直浸淫在学术圈子里,对于生活中各种各样的课外活动涉猎不多,譬如,我自小不擅运动,连普通体育项目都不精,更别说上天下水了。因为翻译,我才体会到飞行员跳伞降落的精准与决断。翻译如跳伞,落笔时,面对艰涩难明的原文,要拿捏分寸,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恰似飞行中前有大海,后有高山,要选择山海之中的绿茵,及时纵身一跳,才能安全落地。翻译又好比潜水,原文在前,先得果敢投入,在碧海深处遨游探索,极目四顾,悉心体验,待寻得宝物,又需及时抽身,浮游而上,以免沉溺其中,难以自拔。翻译也因此让译者体会到我国古语“探骊得珠”的真谛,原来要得千金之珠,必涉探骊之险,潜泳者需奋不顾身,跃入深渊,方能战胜危难,得珠而返。这就是翻译时必须悉力以赴、吃透原文的道理。

坊间一向以为,翻译就如戴着镣铐跳舞。虽然锁链缠身,沉重无比,但是舞者必须举重若轻,翩翩起舞;即使做不到衣袂飘飘、舞态生风,也得手足灵动、婀娜多姿吧! 换言之,译者虽然受到原文的牵制,却必须尝试摆脱桎梏、破茧而出,尽量使译文达至神形兼备的效果。

翻译更需要的是无比的耐力和决心。中学时不喜家政课,由于缺乏耐性,最讨厌编织刺绣,那磨人的玩意儿,思之令人生畏。每到学期末要交作业时,都是央求妈妈代劳,还生怕她做得太巧,要她马虎下手,搪塞过去的。谁知道有朝一日,自己亲手翻译时,那一字一句的琢磨斟酌,译了又改,改了再译,比起缝纫刺绣时,一针一线精工出细活,甚至缝了又拆、拆了再缝的功夫,实在不遑多让!

回首往昔,在译道上跋涉多年,由1972年香港中文大学开风气之先,正式成立翻译系(是为海内外第一个以“翻译”命名的学系)开始,迄今超越半个世纪。一路走来,涉过羊肠径、独木桥;再抬头,却瞧见了繁花地、艳阳天。换言之,当年狭窄曲折的乡间小路,如今已经车水马龙,发展成为康庄大道了。我虽不才,却身历其境,休戚与共。承蒙翻译名家单德兴教授在2015年跟我做过一次专访,并以《三文、五语、六地、七书——金圣华教授的翻译因缘》为题,总结了我的翻译历程,称之为“六译并进”,即“做翻译、论翻译、评翻译、教翻译、改翻译、推广翻译”1的全面展示。以下,试从这六个方面,谈谈我历时数十载的翻译生涯。

本文刊登于《英语世界》2025年11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