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枝玫瑰在幽暗里
给了你一个沮丧而天真的吻,
竟划破了
这荡荡虚无的幽深。
——[法]斯特凡·马拉美
1
最后一刻,她发现了洋海的秘密。
2
一个刺眼的夜里,她终于选择了逃跑。由洋海浮台向上运货的大型运输舱内,她蜷缩在某个隐秘的货厢里。厢顶的散热扇快速旋转着,发出规律的嘶嘶声。
这是一辆六联货运舱,截面边长超过五米,高度约二十米,形如巨大的银色电梯。货运舱所在的管道为巨型真空管,通过电磁力和重力推动货运舱上下移动。它纵向平分为六个货厢,每个货厢都有独立房间大小,厢顶则安装着可见光及红外检测器,如邪魅的眼睛,捕捉和记录着任何异常。
她的蜷缩之处是一只空货罐,罐盖被她小心打开,以便透气。她的紧张感未有丝毫消减,不敢探出头——那高悬的“眼睛”仿佛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锁在狭隘的光影中,无处遁形。
脱离了海水的浮力,潜水衣沉重地压迫着她,让她浑身酸痛,但真正让她喘不过气的,是厢内安静却又充满散热扇噪声的气氛,仿佛每一寸空间都被上万米洋水紧紧挤压。她感觉这次逃跑过于冒失,可既然已经迈出第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
她控制不住地发抖,潜水衣可以帮助她躲避红外检测器,却不能让她避开人类的眼睛。她默默祈祷运输舱可以快点儿抵达“天庭”。若被逮捕,她将彻底暴露身份,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然而……自己是什么身份?她说不清。
曾经,她以为自己是一名清洁工,后来认识到情况更为复杂,现在她自称“阿兰”。总得有一个名字,而不是一串代号。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从安保人员的日常交谈中,她仅偷听到这里是一座采矿能源塔,位于某个死寂的星球,其表面是很厚的冰盖,之下是很深的洋海;星球平均温度达零下一百七十四摄氏度,大气压力极低,并伴有强烈的辐射,如果人体暴露在能源塔外,无论气温、气压还是高能辐射,都是致命的。
因此,她安心于每天在浮台与洋海之间往返。浮台建在冰层上,她被禁锢在浮台中的指定区域,全封闭式的,不知道浮台究竟有多大。她唯一离开的机会是向下进入漆黑浓稠的洋海。她曾以为世界就是浮台大小,生活就是浮台上的日子,直到认识阿茉,她才改变看法。阿茉是监测工,在中庭工作,那是向天庭运输货物时途经的一处平台。她们是在女工洗浴时偶遇的。阿茉向她讲述了天庭的存在。
为什么要逃跑?她忍不住想这个问题。此刻,她冒用的是阿茉的身份。阿茉的代号比她短,越往上的人代号越短,权限越多。也是遇见阿茉后,她才知道代号不是姓名。
毫无征兆地,运输舱戛然而止。她蓦地惊恐,似乎空气瞬间凝固,每一口呼吸都在挤压胸腔。
中庭到了。这是从浮台到天庭的唯一中间环节,所有货物会在这里分类分装,再运输到天庭的不同区域。只要过了这一关,阿兰就能顺利到达天庭。
她赶紧将藏身的货罐盖关上。世界彻底黑暗,仿佛预示着什么,这让她心中又是一紧。等了一小会儿,厢外传来极为轻微的震动,紧接着,她听到有人走了进来,接着是货罐不断被机械臂夹住后搬走的声音。她用力捂住自己的嘴,身体突然随货罐猛地一震,就像被平抛了出去,吓得她差点儿叫出声。但她并未被抛出,货罐平稳地朝某个方向运送,忽而停顿了一下,又匀速动了起来。
她什么也看不到,却能感觉希望离自己越来越近。她的身体缓缓放松。只要货罐被分装送离能源塔,她相信自己可以真正逃出去。然而,不知过了多久,货罐猛然开始旋转,她的头向下撞在罐盖上。
她忍不住大声尖叫,眼前的黑暗变成一片如血的暗红。在仿若千年又似只一秒的失神之后,罐盖倏然弹开,她往下坠落。
虽距离地面不到一米,但她感觉掉进了万丈深渊。刺眼的光瞬息而至,比黑暗更惊悚。她紧紧闭上眼,仿佛这样就能延迟恐惧的到来。
哐当一声,货罐被丢下。这时的她大脑里嗡嗡一片,只听见自己急促而紊乱的呼吸在空旷的平台回响,带着几分不甘与绝望。
她抽搐着睁开眼,视线穿越疼痛的迷雾,艰难向上攀升,直至定格在一双锃亮的皮靴之上。那皮靴漆黑如洋海深部,表面却泛着冽厉的白光,宛如一位审判者,居高临下地宣告着威严。
“胆子不小!”呵斥声传来的同时,一条鞭子也抽在她身上。鞭子的力量无法穿透她厚厚的潜水衣,但鞭子带电,击打后电流在全身游走,痛感持续增强。
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剧痛,全身骨骼都被无情拆解似的,不禁在地上翻滚,试图缓解那难以忍受的疼。
抽鞭子的是中庭的主管。她蹲到阿兰面前,用鞭把支起阿兰下巴,伸手从阿兰潜水衣胸口的身份槽中抽出芯片卡,交给一旁的助手。很快,助手用手持设备识别出阿茉的身份信息。主管对照着阿兰的脸看了看,讪笑训道:“居然偷了别人的身份!”
“求你……”阿兰乞求着。电子识别中,影像里的她已恢复原本模样:脸颊凹陷,双眼血红,身子瘦长,仿若某只刚出生就遭受天敌袭击的小动物,眼神惊恐。
主管站起来,随手又甩出一鞭,在空中画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发出清脆的鞭响。她一声令下:“老规矩,关黑屋!”
阿兰痛苦呻吟,还想求饶,可五脏六腑撕裂般的疼痛让她无法开口。两个士兵走过来,拆解开她的潜水衣,将她从里面抽出。潜水衣能保护她在洋海里承受千百米深的水压,但在这些人面前毫无用处。她任由身体被架起,再次迎接主管的电鞭。
原来,抽打的疼痛和电流的疼痛完全不同,她即便濒临昏死,也依然能清晰分辨。
凭着仅存的意识,她努力撑开眼皮,扫视模糊的周围。中庭四壁是大面的透明玻璃,其外是茫茫的白。与能源塔里压抑的明亮相比,外面是一片舒展的、冰冷的白。
3
黑屋是一个封闭的箱子,被投入洋海后,异常刺骨。只等被关押的人剩最后一口气才会打捞上来,丢在黑暗潮湿中,用电击击活。这是极严酷的处罚,让人感受心跳停止却又不能死的煎熬,真切地在死亡线上走一回。
阿兰并不是第一次被关进黑屋。第一次被关时,她觉得能死在里面未尝不是好事。但她低估了死亡的难度。在这里,谁都不能随便死,除非被洋海吞没,或得到庭主允许。她们的性命不属于自己,生死皆由庭主决定。她们存在的意义只有劳动,确保洋海里的资源不间歇地输送上去。
浮台紧贴冰层,凿有很多通往洋海的管道,尽头是庞大繁复的智能采矿系统,包含输送硬管、举升泵、中继站、给料机、洋底采矿车等诸多设备,可以完成勘探、开采、分拣、输送等流水线作业。然而,由于长期浸泡,这些设备内外会被洋海里的一种洋霰所遮盖、腐蚀,需要定期清扫。虽然大部分清洁工作可以由监测工遥控潜航器完成,但仍需少部分人工辅助,特别是那些狭窄弯曲或结构复杂的地方。通往洋海的管道细长狭窄,为此,一群身材娇瘦的人被选作清洁工,阿兰也不例外。
一旦成为清洁工,清洁便成为她们生命的全部。
蹲在黑屋里,阿兰紧紧环抱身体,除了光脚贴着地面,任何一处肌肤都尽量远离四壁,避免被洋海传过来的刺冷冻伤。闭上眼,她努力不去想逃跑的事,但画面仍旧强行插入,让她忍不住懊恼。但她不知应该懊恼什么,是自己动作慢了,还是差那么一点运气……
时间在黑屋凝滞。阿兰四肢麻木,意识在慢慢流失。突然,她的脚感受到某种冰凉,像被什么轻软的肢体触碰。她惊得打了个哆嗦。混沌的意识瞬间苏醒过来,她慌忙伸手往脚上探。有液体。身下更多的液体正淌过来。
她背脊发凉,强逼着自己冷静,试图弄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但她什么都做不了。一股强烈的悚惧感涌上心头——洋水渗入了黑屋?!
液体越积越多,越来越稠。阿兰站立不起,贴着屋壁向上攀,半跪的身体被液体淹了一半,像浸泡在某种黏稠浆水里。她涌起一阵恶心,觉得自己正被吞入海底怪物的肚子,被一点点溶解、消化。
随着液体漫延到下巴,她早已僵硬,全身无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固定成最初的半跪姿势。她闻到了怪物身上散发的恶臭——不,好像也并不臭。她适应了那味道,不再恶心,甚至有些舒适,竟在黑暗里深吸了一口。什么味道?有点儿陌生,又有点儿熟悉。
她赫然想起阿茉曾告诉她,洋海里的水不会造成生命危险,却会让人陷入幻觉,乃至疯癫。阿茉没提及洋水的味道,所以她不知道此时闻到的怪味,是否来自洋海……
不知不觉间,这气味犹如一把钥匙,打开了锁住阿兰大脑的一道门,各种诡异的信息瞬间喷涌而出。那些信息是连贯的,构成一幅幅画面。她从未见过画里的人,他们长得与她们不同,倒与庭主画像上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气味在她鼻腔萦绕,仿佛死亡的预告。之后,她从眩晕陷入梦魇,痛苦而不得逃脱,直到一道强光从天而降。
她的眼皮被人撑开,世界骤然变得无比敞亮。
她又被强制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梦魇和气味都消失了,她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各项指标怎样?”昏迷中,她听见有人说话。
“还行,死不了。”
“洋水能让人陷入幻觉而至疯狂,她几乎被淹没,没一点儿事?”
“可能因为我们发现时,她已经处于半昏死状态,显现不出其他症状。”
“记住,没上面命令,人绝不能死在我们手里。处罚也是一门手艺。”
“记住了。我这就带她去疗愈舱。”
“以后检查设备再仔细点儿,包括黑屋!出了事,咱俩就得被关进去!”
“这次真是意外,黑屋从来没发生过漏水情况……”
“绝对不许有下次!”
“是!”
阿兰被人狠狠地翻了个身,落到一旁矮一截的推床上,骨骼和肌肉都震得生疼。她本能地深呼吸了几口,像有千万刺针扎在肺腑。她强忍着如海浪般一波波冲击神经的痛楚,声音卡在唇齿间,在心里发出微弱的呻吟。
“在她身体承受范围内注射最大药剂量。”推床刚移动又停下来,“这几天井控设备到了清洁期,需要人手,要让她尽快干活。”
站在阿兰身旁的人应了一声,毕恭毕敬地等了一会儿,没再听见其他吩咐,才推着她继续走了。
刺眼的灯光在天花板上晃起来,穿透了她的意识。伴随着疼痛的海浪逐渐平缓,她的脑子终于又转动了。清洁井控设备,该死,那是她最不想干的。她宁愿在湿漉漉的硬板上多躺几天。井控设备的清洁需要长时间潜入洋海,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怎么可能下潜那么久?
但是,另一个想法猝不及防地冒出来,尽管她还分辨不清在黑屋里看见的是幻觉,还是其他什么——那些场景更像是大脑深处的记忆。
4
进入管道前的程序很烦琐,最让阿兰不适的就是穿潜水衣的过程。她的力量很难支撑潜水衣的重量,每次穿戴都犹如进行一场剧烈运动。可不这样不行,洋海导致幻觉的警告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潜水服不能有任何一丝闪失。
站上台阶,她把手撑在金属外壳边缘,高抬腿,跨进内层的潜水衣,再踮脚从顶部取下头盔,笨拙地套在头上,然后从外部将连体衣与头盔衔接的地方封闭好,最后双手插入外壳两侧的手套,右手食指摸到手套内开关,让手套自动与潜水衣贴合成一体,将她整个人严密包裹起来。
一切就绪后,挂在出口舱管道口的潜水服被松开,一股强力将其推下,阿兰连同金属外壳一起经由管道,飞速滑向洋海。每当这时,虽然身披千钧,阿兰却总觉得自己像一粒被抛弃的尘埃,无足轻重地飘在这个世界……到了管口处,她又被一道推力从金属外壳中吐出,喷入洋海之中。
这一刻,反而是她最享受的。
洋海冷而稠。她从管道初入,由于摩擦,潜水衣还保留着热度,与洋海接触的刹那,海水会变得稀薄而扭曲,让人产生一瞬间的梦幻感。这种感觉很短暂,接着就要潜行到清洁点,进行漫长且枯燥的工作。潜水衣的外骨骼机甲可以提供机械助力,但一般只能协助在水下移动,无法用于精细操作。面对渺无边际的洋海和庞大的采矿系统,她的感官仿佛生长在潜水衣外侧,仍能感受洋海的冰冷和机械的压迫。因此,她从来没有安全感,即使偶尔有一点,也会迅速减弱或消失。
此时,她已与其他清洁工会合,形成近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过粗壮聚缆形成的海底森林,游过海床上生产器械铺就的钢铁田野,来到巨型井控设备前。
防喷器是井控设备的重要部件之一,也是清洁的重点。钻井作业一旦发生溢流、井涌、井喷等紧急状况,防喷器就会迅速启动关井,避免由此导致的恶性事故。清洁工们分别负责防喷器的一部分:主泵、控制阀件、高压蓄能瓶、液压箱……阿兰通常负责的是压力传感器,需要潜游到井控设备的上端,这比清洁下端更费力气。
拖着还未痊愈的身体,阿兰与同组的几名清洁工艰难地朝上游。
防喷器呈“十”字形,竖柱比横柱粗两倍,洋霰也积得更厚。不出意外的话,她们会连续清洁六七个小时。那些洋霰是洋海中的奇异杂质,会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附着在洋海里的任何物体上,攀积成厚厚的凝胶状,变成发光透明物,缓缓侵蚀物体。她们会利用随身携带的工具箱先凿开沉积体,再一点点铲去凝着的胶质,最后在设备表面涂上一层防蚀剂,以减缓洋霰攀附的速度。
这并不容易。洋海本身就并非静止,施工和清洁也都需要人为制造射流,而纵横交错的管道和设备更让紊流不可预测。潜水衣沉重而密闭,原因之一就是为了防止清洁工在撞击中受伤。
游到传感器指定的清洁区,阿兰用脚部的鞋卡将身体固定在竖柱上,解开捆绑在身上的工具,开始作业。在洋海波动中,被凝胶洋霰裹着的设备反射出诡秘的光,与设备原本自带的光交融,将水底世界照得极其壮丽。这些光既不刺眼,也不微弱,经过洋水层层过滤,愈发梦幻。
阿兰一步一步往侧面挪。每一步都谨小慎微,唯恐失衡,因为她面对的不只是身体承受的水压极限,有时洋海突然涌动,设备仿佛在摇晃,她还需稳定心神,克服恐惧和紧张,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的危险。
她见过一次意外,两位清洁工没固定好身体,被洋海携走了。那是眨眼之间的事。清洁工在水里翻滚了几圈,便在柔光中消失不见。后来,她们的潜水衣变成留着残光的黑色碎片,又被洋水送了回来,肆意漂散在水中,像某种嘲讽或警示,让每个见证人都惊骇战栗。阿兰无法想象被洋海噬食的残忍。她还听说,海底一些地方可能存在热液喷口,一旦人被携卷过去,死无全尸。
阿兰在大量药剂的刺激下痊愈,但身体依然虚弱。此时,她正用特制工具凿开沉积体,铲去胶质。在涂防蚀剂时,她偷偷将去除的胶体收集到工具箱空格内,待收满了,松开鞋卡,趁着组长不注意,假装从清洁区摔滑下去。她故意摔到“十”字的交叉处,双腿岔开,跌坐在横柱上,疾速将收集的胶体涂抹于交叉的隐蔽处。那里是防喷器的“薄弱”部位,刚才已经有人清理过了,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被检查。
“又想被关黑屋吗!”耳机里果然传来组长的叫骂。
“对不起,我身体还没恢复……”阿兰怯懦地辩解。
“别找狗屁理由!”
“我这就上来……”
“你最好祈祷别被洋海刮走,没人帮得上你!”组长骂骂咧咧。
阿兰忍受着组长的谩骂和宣泄,顺着竖柱游上去,回到自己的清洁区,继续干活。洋海的压抑影响的不只是她,也包括组长这些管理者。和阿兰不同的是,她们可以把怒火发泄到阿兰头上,阿兰却无处释放。她不知道还要忍耐多久,但当她想起黑屋中怪味让她看见的那些连贯画面时就越来越确信,那些画面不是幻觉,是记忆。画面在告诫她,她不属于这里,她必须离开!
5
经过长久观察,阿兰确定只有淋浴房没有监控。她和阿茉的相遇,便是在淋浴房。只是清洁工和监测工的洗浴时间完全随机,她俩能否同时进入淋浴房,要看运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