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天平是我们的老熟人了，从《烧荒战略》（2022年7期）、《2031：壮志凌云》（2023年2期）、《俑》（2023年7期）到《分手游戏》（2025年7期），再到本期刊登的《被嫌弃的废卡的一生》，她创作了一系列与游戏相关的科幻作品，获得许多读者的喜爱。曾从事游戏策划工作，又喜欢玩游戏的她，常能从游戏中获得写作灵感。

谈及下面这篇作品的创作缘起时，她说：“二次元卡牌手游是我最近深度体验的游戏，玩法之外，社区生态对我这样的多年游戏玩家构成了更强烈的冲击。深入地探讨这种冲击并非一篇短文能完成，我只撷取了其中的一些感触作为本篇的灵感，如果有读者兼玩家朋友，希望可以得到会心一笑。”

“哎呀，抽到废卡，这号废了废了。”

类似的声音总是会随着一束耀眼的金光出现。虽然秋绘并不能理解“废卡”的含义，但她知道抱怨和嘲笑声最后会沉寂下来，自己也将被留在一个漆黑寂寥的角落。

在黑暗中，秋绘知道自己有一些同类，他们时常能被选中，得到一些类似“神卡”的褒美之辞。秋绘尝试过询问同类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但他们总是只回应平淡重复的几句话。秋绘想他们很高傲吧，毕竟是经常被召唤的神卡，可能不屑与“废卡”交谈。

直到有一天，金光再次照进这个被叫作“卡池”的地方，最后停留在秋绘身上，她听到了自己习以为常的那句话。然而这一次，她并没有被随手扔进黑暗中。

有人说：“秋绘怎么了？我最喜欢秋绘了，我就要用秋绘开荒冲塔。”

“哈哈哈，牛皮不是这样吹的。”

直播间刷过零星几排嘲讽的弹幕。

有人幸灾乐祸，另有人好心地劝主播：“删号重开吧，抽到秋绘没法玩。”

主播的屏幕上，SSR卡牌抽取出来时的金色特效还未消失。秋绘是一个侧身回眸的少女，橙色的帝政裙上点缀着枫叶元素，浅栗色的卷发上戴着明艳的向日葵花环，一个歪马尾柔顺地垂到胸前。好像有一束阳光正从她头顶的树叶间洒下来，让她的眼瞳像金子一样灿烂。

这是一个活力满满的邻家少女，在各种各样的漫画中，可以用爱征服毁灭世界的大魔头的那种。

事实上，这个叫作秋绘的少女，确实在二次元卡牌游戏《神旅》的剧情中有着类似的位置。因为极具亲和力的人物设计，秋绘被称为这个游戏的看板娘1，在正式公测前的各种宣传视频里，为《神旅》拉来了不少兴致勃勃的玩家。

《神旅》正式上线后，各个平台大大小小的游戏UP主，无不掐着点蹲守开服时间，用第一手的开荒攻略来吸引流量。

现在正在直播抽卡的显然是个新人主播，粉丝数量只有一百多，各种数据都十分寡淡，靠着一通爆肝在官方奖励的时限内做完了初期剧情，还打过了高难关卡通天塔第一层，领到了一个抽卡资源大礼包，吸引了几百个看客，让一直以来直播间人数只有两位数的他受宠若惊，心花怒放。他脑子里已闪过自己从此成为热门主播、接到商单、收到巨额分成的那些瞬间——

但就在金光闪过的瞬间，枫叶特效飘出来的时候，一盆冰水泼得他里外皆寒。

他是新人主播，没有机会拿到官方发放的体验服资格，但大主播们做的体服攻略早已散布全网。所有关注这个游戏的人都知道，在限定时间内完成通天塔第一章的所有关卡拿到的这个抽卡资源大礼包，必定在限定卡池里抽出SSR卡牌。初期卡池里面最强的SSR卡是谁倒还众说纷纭，最无用的卡则几乎没有争议——是的，就是他现在抽到的这一张——“秋绘”。

《神旅》的英雄技能和数值设计在玩家中都颇有口碑，但不知道他们在设计秋绘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她的数值低得可怜，全部能力和装备都只用来强化一种独属于她的“无敌状态”，但是她这样毫无攻击力的卡，就算无敌又怎样呢，当队友一个又一个倒下，最终当然逃不掉失败的结局。

但秋绘的美术和剧情在游戏里又是最顶尖的那一拨，不免会有许多看到宣传片就喜欢上这个英雄的玩家，在网上请愿重做秋绘技能，但官方至今没有给过任何回应。

《神旅》的限时礼包十分重要，因为这是唯一可以必出SSR卡的机会，而没有一张SSR，后续的关卡根本没可能在短时间内打过，玩家将再也跟不上后面的限时奖励。可谓一步慢、步步慢——如果不大量的氪金，就会如同弹幕里所说的那样“没法玩”。

但是一个玩了几个小时的账号，运气这样差，谁会愿意继续投入呢？与其氪金再次抽卡，还不如重新开一个号，只要抽到了有战斗力的SSR卡，就能有一个愉快的开始。

主播也很想重开一个号，但是他的网络账号已经欠费了，无法收到验证码。现在的他正蜷缩在借住的宿舍破烂阴冷的钢架子床下铺，蹭着隔壁的无线网，努力地登录这个游戏。

电子工业突飞猛进，不久前还十分昂贵的全息游戏，现在通过一百块一副的VR眼镜和指尖的手势识别贴片就能玩——虽然主播佩戴的这套伤痕累累性能落后，但这是他现在的人生中唯一能握住的东西。

至于氪金，那真是开玩笑了，要是有648（1）在手，他马上就能跳起来冲到门口的小吃摊上把那些煎饼肉夹馍包子一扫而光。天知道他靠啃白馒头过了多久了，每天傍晚闻到飘来的油香都是一种可怕的煎熬。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主播只能靠幻想自己突然爆红来支撑现实的困窘生活，而现在，看到直播间从未有过的超过三位数的看客和各种嘻哈哈围观倒霉蛋的发言，他强装镇定地说了那句话。

“哇，这可是秋绘真爱粉啊！”水友们啧啧称奇。

更多的人并不相信他真能用秋绘继续攻克通天塔，但是大家对眼前这位抽出废卡还不弃号的主播感到有些新奇。当即就有不少秋绘厨2发言：“关注了，主播要真的继续玩，一定给刷礼物。”

主播的后台开始有叮叮当当的礼物收入推送消息，要在过去，他许多天都难以见到一个。他不由得呼吸急促，努力用坚定的语气说：“大家等着瞧！”

这是主播有生以来最受瞩目的一个瞬间，或许是被激发了潜藏在意识深处的激情和天赋，他用廉价的设备与蹭来的不稳定的网，开始了探索一个又一个凶险怪物巢穴的艰难行程。他手里只有一个几乎没有战斗力的主卡和一大堆纯凑数、对别人来说只能当狗粮3的弱卡。渐渐地，通天塔的层数越来越高，手持大批顶级强卡的队伍，也常常败下阵来。

主播来到卡掉无数强卡阵容的第十层，心中有些惶恐，远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自信。

他颤抖着手指将秋绘召唤上阵，在出战动画中，当她迎着阳光展臂时，主播手指鬼使神差地在她辫尾上轻轻一勾，仿佛在扯着她的辫子恳求：“秋绘，全靠你啦！”

这时，那个元气少女甩开辫尾，回眸一笑，俏皮又信心满满。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回应：“别怕，跟我来啊！”

他甩了一下头，但那句话如此真实和清晰，让他有一刹那的恍惚，似乎屏幕里的那个角色真的响应了他的祈求。

“我最喜欢秋绘了”这句话好像突然打开了什么开关，让秋绘觉得自己意识深处的某个地方战栗了一下，就好像一颗种子的外壳上绽开了微小的裂隙，而且千万的根须正急不可待地钻出来。

更早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要做什么，她的意识若有若无，好像在无限的虚空中无目地飘游。

直到此时，她才开始意识到“秋绘”是她的名字。

那个呼唤她的声音就好像是一个锚，拽了她一把，她的意识终于稳定下来，“看”向了某个方向。

秋绘能辨认那个锚，他的声音、手势以及指尖战栗的频率。他传递给她的信息，让她有一些熟悉，就像在另外的时空，她曾经也拥有过这些。

就在今天，在听到那句“全靠你了”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了脱口而出的冲动，她说出了什么吗？

那一瞬间，她只是凭着本能回应祈求，连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表达了什么，她只听到锚定者的焦虑仿佛得到了抚慰。

然后她就和几个弱鸡队友一起，被推入了那座森严的高塔中。

这是无人知晓到底有多高的巨塔，每一关都由面目狰狞的恶魔把守，它们力量太强大了，弱鸡队友们几乎支撑不了一招。秋绘要在每一个危险的关头冲过去展开护盾挡住伤害，争取几个瞬间的时机让队友们可以输出一会儿，但是恶魔太过强大了，那么厚的血条，长得看不到尽头。

“秋绘，多打点儿啊！”

锚定者焦急了，秋绘能感受到他指尖湿漉漉的触觉，疯狂连点的颤动，但是秋绘依然只能用自己软弱无力的花枝敲打出个位的数字。

战斗越是漫长越是残酷，秋绘的队友一个接一个倒下了，现在只有她凭仗无比强大的免伤盾还站在怪物面前。

“快来不及了，限时还差三秒，秋绘，只剩你一个了！加油啊！”

秋绘感受到那人身体中有一些器官在疯狂地收缩搏动，剧烈的颤动像一个大锤子敲击着她的意识，让她狂躁不安。

她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一个蜕变的过程，将血和肉融化成泥，再重组一个拥有双翼的身躯。至于怎么知道这种事情的，她着实不太清楚。但就在那个残酷倒计时快要结束的时候，她突然觉得束缚着她的外壳四分五裂，蜷缩已久的鳞翅骤然抖平，带着新生的潮湿迎着有生以来见过的第一缕虹光！

《神旅》服务端开发组的玻璃门内，一群格子衫正忙着搜检后端服务器的数据，以解决最近服务端卡顿的问题。突然间，其中一员惊叫一声：“又出现了！那个Bug！”

“真的吗？”

他们万分焦虑，束手无策地看着后台程序上那些个不停刷新的代码，最后不得不沮丧地向公司老板兼《神旅》项目制作人老卫报告了这件事。

这个时候，老卫正捧着咖啡纸杯看着刚刚报上来的第一期流水报表，数据甚至比预想中最好的更好一些。他按捺不住的笑容结束在看到那个消息弹窗时。纸杯在他手中被捏扁，剩余的咖啡溢得满手都是，但这时他也顾不上这些了，随手将它扔进了纸篓里。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老卫打开语音：“现在什么情况？”

“最近报告的丢包率1略有提升，依然没有报错，我们……正在查。”格子衫说。

“全力查！”老卫说。

说是这样说，但是格子衫和老卫都不抱很大的希望。作为经历了过去那些事情后，项目组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核心开发人员，他们忘不了过去半年中经历的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乃至绝望。

格子衫情不自禁地嘟囔了一声，“要是宅男还在……”

“闭嘴！”老卫突然控制不住自己暴怒的情绪，低沉地吼了一句。

格子衫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飞快地结束了语音。

“要是宅男还在……”

老卫推开窗，俯瞰这四十五层的甲级写字楼下方的车水马龙，脑子里是宅男最后的时刻——

他跨坐在楼顶的窗台上，身后是碧蓝的天空和纤细的白云，凌乱的头发紧贴着额头，格子衫皱巴巴的，怀里抱着一个秋绘的立牌。

宅男与秋绘灵动的眼眸对视，浮肿的脸上架着的细镜框后是永远困倦的眼神。他好像在一个永远也走不完的迷宫里走得意识模糊，又好像与没有血条的敌人战斗得失去了时间概念。

老卫小心翼翼地接近，试图和他讲道理，他有半辈子修炼出来的各种人生鸡汤急于一盆一盆端出来。

但是宅男并没有给他那么多的余暇，他只是对着手中的秋绘立牌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那个笑容还没有结束的时候，他就从楼顶消失了。

老卫脑子里一片空白，在他被死命拉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也将大半个身体趴出了窗外。

“至于吗？”老卫在此后的许多天里一直翻来覆去地说，对别人、对自己、对这个世界，“这不合理，不可能，不至于！”

是的，他确实要开除宅男，或者准确地说他试图送走宅男。他开出了极其优厚的条件，给出了远高于正常水准的遣散费，还给他介绍了友司一个很适合他的基础研发岗位——就算以上都不满意，以宅男的水准和资历，离开公司以后，不知道会有多少猎头蜂拥着找上门来。

他有什么理由要去死呢？

宅男一直是那样的寡言少语，自得其乐，与世无争。据老卫所知，他没有结婚生子，不买房，不买车，除了琢磨代码就是欣赏各种二次元小姐姐。当然，有人传说他谈恋爱了，总在不自觉地傻笑，从他身边经过的人常会听到他肉麻的自言自语。但老卫并不相信这个，因为宅男依旧一天又一天地在公司待到深夜，从来不见他出门约会。

老卫一直认为，宅男是不会因为现实中的任何事情绪波动的人。

在原先的想象中，当他说出“我想请你离开”的时候，宅男只会漫不经心地“啊”一声，然后开始收拾东西，“那我现在就可以走了吗？”

然而现实中，宅男惊恐地跳起来，“不，我不能走！”

“我们已经决定了。”虽然和想象中的不一样，老卫还是得硬着头皮继续话题，“IT部门已经收掉了你的电脑和权限……”

“不！”宅男冲过来揪着老卫，“你不能这样，我还没有……我还有重要的事没做完！”

“和你无关了。”老卫试图让他听自己的条件，“我们为你准备了……”

“闭嘴！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宅男烦躁不安，仿佛一个毒瘾发作的狂徒，不可理喻地在办公室咆哮、冲撞，老卫不得不喊保安进来控制住他。

老卫并不想做得那么难看，苦口婆心地劝了他很久。最终，他似乎冷静了下来，说：“我要去拿我的私人物品。”

“已经给你拿来了。”老卫如释重负。

当他紧跟在端着纸盒的宅男身后走进电梯时，宅男扔掉了盒子，只拿出秋绘立牌，然后以一辈子不曾有的迅捷，在保安进门前按了前往顶楼的按钮。

被裁员工跳楼这件事当然引发了后续无数的震荡，配合警方调查、处理社交媒体风波、项目开发组大换血……所以老卫一直到很久以后才发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一开始，只是秋绘的技能测试总是出问题。

从世界观和剧情大纲确立的那个时候开始，秋绘就是这个游戏初期最核心的英雄卡之一，她注定与玩家角色有极深的瓜葛，她的魅力会启动主线里面最关键的剧情。最初的设定中，她是大部分配队都非常需要的免伤辅助，还可以通过吸收伤害和反弹打出可观的输出。

但是秋绘的输出数据总是非常不稳定，经过很多次测试以后，项目组才得出一个难以理解的结论：一个账号如果长期由一个测试人员用VR端进行测试，就能打出比主要定位为主输出英雄更高的伤害，有时候甚至能秒杀BOSS，这让游戏设计的所有成长点和能力平衡都成了笑话。

大家都认为这是Bug，但查了很久很久，终于发现服务端会出现一些异常的调用信息，好像是秋绘这张卡一直会更新代码。最后有人犹犹豫豫地提出来，是不是之前的好感度系统没有删干净？

好感度系统就是导致宅男和老卫爆发矛盾的导火索。最初的战斗设计里，有通过好感度来增加战斗强度的设想，但是后来老卫认为这会导致玩家在早期卡上投入太多，不利于诱导他们后续氪金抽新卡。

老卫在会议上要求删除这个系统的时候，宅男用呆滞的眼神看着他，“我删不了。”

老卫被激怒了：“那我就换个人来删！”

后来，老卫和全体开发人员焦头烂额地寻觅那个不知存在于何处的好感度系统时才觉悟到，宅男说的也许只是一句实话，那就是“删不了”。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删除秋绘的全部数据和资源，重写整个技能逻辑，但是没有用。那个可怕的好感度代码总会一次又一次地回到秋绘的进程中，就像早些年那些被玩家怒骂的流氓软件，会抓住一切机会偷偷复制自己，并隐藏在各种各样的角落，在云端和分布式计算盛行的现在，就更加隐蔽和防不胜防。

那么，去掉秋绘这张卡？

确实，没有发现其他英雄有类似的现象。

宅男对秋绘的痴迷显而易见。他的屏幕壁纸是秋绘，桌上放着定制的秋绘立牌，第一个制作了完整技能模组的卡是秋绘，最常使用的测试卡也是秋绘。所以很有可能，那个特殊的好感度系统，宅男只写入了秋绘的AI中。

但是，秋绘作为看板娘已经出现在太多的前瞻宣传中，完全去掉很难对外解释，而且大量外包的美术和CV资源1已经配置到游戏中，去掉秋绘代表着游戏要整个大改，这是难以想象的浪费和工作量。

最终大家折中了一下，将秋绘改成了一个只减免自身受到的伤害而几乎没有任何输出的卡，这样一张废卡，应该不会有多少人使用吧。就算有人使用，因为那微不足道的伤害数字，也不会被发现有什么问题。

但这世界上有个墨菲定律，一件事情概率再小，只要它存在，就一定会发生。

老卫无意识地打开自己电脑上的美术资源库，每一次看到屏幕上秋绘的那张俏皮回眸的脸，他都会一阵恶寒。

每一次他都会回忆起宅男跳楼前的那个瞬间，纤细的云影从秋绘立牌眼眸上缓缓掠过，宅男疲倦的眼神与那金色的眼眸对视，然后转为释然的微笑。

老卫不知道那一刻宅男在想什么，他也并不想知道，但是他不希望成为从前火爆的“裁员裁到大动脉”梗里面那种笨蛋老板的代表。

老卫冷静下来，拨了个电话给自媒体和社区管理的部门主管。

战斗胜利！

一连串的弹幕是主播的直播间屏幕从不曾有的喧哗，而他手心全是汗，手指抽搐到几乎僵硬，精神恍惚。

主播总觉得，到了最后的阶段，秋绘在屏幕上种种极限的跳跃穿梭，根本不可能是他的手操控出来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