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上的普鲁斯特
作者 程婧波
发表于 2025年11月

编者按:

程婧波是中国女性科幻作家中的重要力量。作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与鲁迅文学院高级研讨班学员的她,著有《去他的时间尽头》《且放白鹿》等代表作。刘慈欣称她的科幻小说“融科幻、奇幻的魅力于一体,在科幻和奇幻的边界上给我们带来全新的体验”。同时,她也是《科幻世界》的老朋友,在《且放白鹿》摘得第三十五届银河奖最佳短篇小说奖后,时隔一年,她又为我们带来了这部文风与架构皆别具一格的中篇《悬崖上的普鲁斯特》。

在爆炸与迷雾交织的未来伦敦,一场关于身份错位与记忆残影的迷局悄然展开。小说以意识存储、灵魂迁移、人口激增与技术统治为背景,构建出一个悬疑重重的近未来社会。嗜睡的实习医生珍、保险调查员安德鲁,以及漂泊无依的移民恋人阿里与塔拉,共演同一出大时代下的命运交响。本篇承继了普鲁斯特的意识流风格,以浓雾般氤氲的笔触探索“真实的自我”何以存在。

唯一真实的乐园是我们已经失去的乐园,唯一有吸引力的世界是我们尚未踏入的世界。

——马塞尔·普鲁斯特

第1章

这是一片无事发生的荒原。

请前往第2章。

第2章

现实只在我的回忆中成形。

——马塞尔·普鲁斯特

如果在很久之后回头来看这一天,它的确让很多事情从此变得不同了——从薄霭将城市和人群在清晨时分吐出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与别的日子有所不同。

在查尔斯·狄更斯笔下,雾都伦敦是一个浑身煤炱的幽灵,上帝故意使它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让人看见好,还是不让人看见好。

为女王庆生的活动早在半个月前就开始了,她的画像和全息影像随处可见,女王的白发像闪闪发光的宝藏一般隐藏在紫灰色的迷雾之中。

每年的这个时候,海德公园里总会有皇家炮兵马队鸣放礼炮。这是货真价实的礼炮,一千多年前,中国的炼丹家们发明了这种东西。现在,它们即将呼啸着冲向迷雾重重的天空。四十一响礼炮中的二十一响是庆祝女王的生日,二十响是向首都伦敦致敬。

在第一响礼炮震耳欲聋地响起时,人群发出了一阵欢呼。

就在一个街区之外,皮卡迪利广场上也聚满了为女王庆生的人。两百多年前这里还什么也不是,而现在,它已经是整个伦敦最重要的集会场所之一,虽然很少有人记得这个繁华的十字路口其实最早得名于一种叫作皮卡迪的硬领。

广场中央原本耸立着一尊由艾伯特亲王雕塑的“小爱神”雕像。亲王和维多利亚女王的爱情故事被广为传颂,这尊雕像却是一个美丽的误会。雕像纪念的是第七任沙夫茨伯里公爵,一位慈善家和政治家。它也不是什么爱神,而是一位博爱天使。

十年前,这个美丽的误会无疾而终。“小爱神”被换成了安格斯·麦·奥格。谈不上哪一个雕像更能代表今天的伦敦,但时代已经变了,安格斯的形象现在随处可见。

谁能想到一个凯尔特神话中的爱与青春之神——而不是日耳曼人、央格鲁人或者撒克逊人的神——会成为新伦敦甚至新世界里最通行的符号?安格斯公司与政府之间奇特而又畸形得如同连体婴的关系,也让人不禁联想到20世纪初期迅猛发展的那些与政府捆绑在一起的托拉斯帝国。

就如同皮卡迪利广场的得名一样,也许安格斯公司的名字也来源于一些你意想不到的象征和含义。安格斯不仅仅是传说中的爱与青春之神,还是最伟大的凯尔特魔法师。他为这个世界带来了诸多改变,信徒们称之为“魔法”和“奇迹”,反对者们则称之为“巫术”和“异端”。

他被塑造成一个俊美少年的样子,在安格斯公司的三维标志上,他的头顶总盘旋着四只神鸟。

这家公司的确给伦敦、英格兰、大不列颠甚至世界带来了新的东西。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它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不只是橱窗里或者强制广告端口上跳出来的那个俊美少年的LOGO头像那么简单。

然而对于民众来说,只要皇室仍旧是皇室,女王仍旧是女王,其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是的,女王仍旧是女王,即使君主已经改名易姓,但民众相信,2022年9月8日在苏格兰巴尔莫勒尔城堡去世的,只是她九十六岁的肉身。

女王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去世”之后,她活在英格兰南部的沙利斯伯里平原上,她的思想和记忆(也有人称之为“灵魂”)与不列颠同在。在这样一种民意猜测与呼声下,某一年,白金汉宫重新启动了每年4月21日的女王生日庆典。自1748年英国国王乔治二世首次举行生日庆典以来,这项传统已经持续了三百多年之久。现在,为女王庆生的仪式以一种当事人并不在场的方式被复活了。

但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今天注定要成为与众不同的一天。不仅因为今天是女王的生日,还因为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从1906年12月15日启用的那一天开始,皮卡迪利广场地铁站的名字就一直未变——这一个半世纪来,它被人们形象地叫作“皮卡迪利圆环”。

今天,皮卡迪利圆环地铁站将在女王庆生的礼炮声中寿终正寝,成为一个破损的圆环,一堆夹杂着血肉的钢筋和砖块。

引爆炸弹的声音很快盖过了礼炮声。以海德公园为中心的一带,广场、巴士、地铁站纷纷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就在人们还没有完全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建筑物碎块和人体的残肢就已经满天飞了。

二十一响是庆祝女王的生日,二十响是向首都伦敦致敬。多出的八响是同时发生的八处连环爆炸袭击,皮卡迪利圆环是其中之一。死伤的都是满怀着虔诚为女王庆生的平民。

爆炸响起的时候,数以千计的鸽子惊恐地腾起,飞向伦敦城的高空,飞向那紫灰色的迷雾深处。里面间或还有几只难以辨清的巨大候鸟的影子。

第3章

任何一样东西,你渴望拥有它时,它就盛开。一旦你拥有它,它就凋谢了。

——马塞尔·普鲁斯特

雨和雾就像厚重的幕布挂在窗外。

男人站在窗前,将手伸进雨里,似乎想把幕布拉开。

雨从昨天夜里就开始下了。他发现拉动幕布的动作只是徒劳,于是走回屋子中间。

就在他开始思考是继续站着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的时候,电话响了。男人以极快的速度抓起了听筒。

然而雨和电视的声音淹没了他。

电视的画面受天气影响,泛出一股潮气,首相的脸也因为信号不稳定而有些扭曲。

“我正在就今天早些时候发生在伦敦的地铁爆炸事件对你们发表一份简短的声明。我和你们一样,急切地想知道所发生的事情,了解全部的真相。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组织或者个人宣称对此事负责……很明显,在伦敦发生了一系列恐怖主义袭击,有关部门正在组织救援和对民众的伤亡情况进行统计,所幸目前尚无儿童伤亡的消息。让我们为受害者和他们的家人祈祷……”

就在首相发表这番声明的时候,男人已经打完了电话。

画面切换回一个红色头发的女主持人,她的脸看上去非常平庸,带着一股疲惫的神情,所以她更可能是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AI合成的那种虚拟女主播)。她注视着眼前的虚空,仿佛那里坐着一个观众,声音里没有丝毫波澜,“这起事件是英国本土自2005年伦敦地铁爆炸案以来,单次伤亡最为惨重的一次恐怖袭击事件。今天将成为无数个家庭的梦魇之日,也是整个大不列颠的悲恸之日。首相对此次恐怖的爆炸袭击深感震惊,向死伤者和他们的家人表达慰问,向勇敢的救援者们致敬。白金汉宫已经决定取消今天在伦敦举行的系列生日庆典活动,整个不列颠进入宵禁。连环爆炸事件对伦敦地铁的影响目前还在统计中,也许这一世界上最古老的地铁系统已经遭受了不可估量的重创。相信有不少民众还记得五十多年前同样发生在伦敦地铁的那起连环爆炸事件……”

男人关掉电视声音。

他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

电视无声地播放着一段五十多年前的影像,画面来自半岛电视台2005年9月1日播放的录像片段。“基地”二号人物扎瓦赫里宣布对2005年7月7日伦敦连环爆炸事件负责。录像带内容包括七七爆炸案四名“人弹”之一的最后告别声明。在录像带中,扎瓦赫里没有直接指出实施爆炸的是“基地”组织,仅表示这些爆炸事件是对英国外交政策的直接回应,也是英国拒绝2004年4月“基地”向欧洲提出的停战建议所造成的直接后果。同时,扎瓦赫里威胁要对西方国家发动更多灾难性袭击,以报复美国总统布什和英国首相布莱尔实施的对伊拉克和阿富汗的军事行动、对巴勒斯坦的不公平政策。

因为男人关掉了电视声音,所以这些宣布、声明、回应和威胁,都湮灭在了寂静无声之中。

这个世界却又不是无声的,它嘈杂、喧嚣,一刻也不停息。

男人来到门边,从门口的铁架上抽出了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

等走出大楼的时候,他发现雨已经停了。

就在这天下午,就在刚才,阳光刺穿了摩天楼间的浮尘,落在他的肩头。四月的伦敦抖落浑身的煤炱,散发出了早春的味道。

如果再不被那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我就会自己从椅子上摔下来了。

自从来到伦敦之后,我总是犯困。圣马丁设计学院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事实上它就是一个隐藏在医院广场旁边巷弄里的三流美术学校。这里的学生不会成为建筑师或者广告大师,他们整天都在乱糟糟的画室里作画,对于将来以什么为生也懵懂无知、毫无头绪。因为学生人数寥寥,圣马丁设计学院会把空置的宿舍出租给社会人士——比如我——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从这里的学生宿舍走到我所进修的圣玛丽新医院只需区区几步。

这座学生公寓大概有六七十层高,一看就是21世纪30年代的建筑风格,不过外墙难得地保留着各种涂鸦,和这一带严谨简洁的医院建筑群落形成鲜明的对比。公寓大楼的宿管是位鼻子通红、屁股结实的老女士。她从一串重得惊人的钥匙堆里准确地找到了我需要的那一把,并且用她的肩膀把电梯间指给我看。她絮絮叨叨地告诉我她不信任指纹或者磁卡,只相信钥匙这种古老的东西,我猜宿管的年纪应该和国王不相上下。在我往租住簿上签名的时候,她说:“现在这鬼天气还阴森森的呢,但那个房间的暖气已经被停掉了。不过好在已经四月了,没几天就暖和起来啦!”

我知道,“没几天就暖和起来啦”这种鬼话只有那些愣头青才会相信。现在这天气的确有些凉,而且还会凉上好一阵子。不知道我租住的这间学生宿舍原本属于哪个倒霉鬼,它营造出来的那种与美术生相得益彰的昏昏欲睡的气氛很快就感染了我,我想我在这座大都会里的整个进修期都会沉浸在浑浑噩噩之中了。

敲门声来得正好。

我刚才一定又是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被敲门声惊醒的时候,我的半个身子已经挂在了椅子之外。

我走到门口,拉开门栓,门外站着两个男人。

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制服,一个在腋下夹着一把透明的塑料伞和一个蓝色公文包,另一个将身体支在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上,好像他是从那伞柄上自然长出的一部分。

“你好,”夹着透明塑料伞和蓝色公文包的那位说,“你是……玛德琳小姐吗?”

他的脸色有点古怪,是那种有点兴奋,有点不可置信,又有点惊恐的表情。

我本能地把门缝留得更窄,只留下一张脸那么宽,刚好可以睁大无辜的双眼看着他们。

“玛德琳·可可小姐,是你没错吧?”支在黑色长柄伞上的那位不甘心地问。他的语气很得体,脸上既没有古怪的表情,也没有像我一样无辜地大睁着眼,似乎算是我们三个中最正常的一个。

“有什么事吗?”我问。

外面并没有下雨。学生宿舍长长的走道尽头有一扇窗户,阳光从那里照射进来,像蜜糖一样薄薄地涂抹在这两位不速之客的身上,他们的棕色影子一直斜斜地延伸进走道另一头的黑暗里。这像极了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过的一幕:一注阳光照射在教堂钟楼上,书里那个敏感的男人就开始忍不住沉湎于回忆;一个乐句使他脑海里浮现出站在荆棘篱笆前的少女;雷雨的傍晚传来丁香的香味。

“我们是保险核赔员。您在我们公司购买了一份保额不小的人身保险,根据英国保险业协会的相关规定,我们来向您核实情况。”

“是什么保险?我不记得……”

“是一份意外伤害保险。您购买的保额可不小。”夹着透明塑料伞的那位说,“不过要取得巨额的赔款,必须是在您身故之后。可是,您瞧,这正是问题所在,您……还活着。”

简直莫名其妙。

第一,我不记得自己买过什么保险。第二,即使买过保险,我此刻还活得好好的,并不需要赔偿。第三,事实上我并不叫玛德琳。

我来到伦敦之后,经常会遇到需要留下姓名和社会编码的情况。比如在超市里参加抽奖,或者从大学图书馆租借一本解剖学手册。这些地方的人通常不会太较真地查看顾客皮肤下的芯片,更不会大费周章地验证什么生化社会编码,你只需要潦草地在签名栏里签上几个字母和一串数字就行。一开始我会乱签一个常见的名字,“安妮”“凯特”“艾玛”什么的,但后来发现这还不足以以假乱真。于是我自作聪明地想到了“玛德琳·可可”这个名字,以及一串当然是我随心所欲编造的社会编码。

就连在圣马丁设计学院租学生宿舍的时候,我也是用这个名字在宿管的签到簿上签名的。也许正是这样,保险公司的人才会找上门来吧。

你也一定遇到过同样的情况,碍于推销员的情面,不得以要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如果觉得扫描芯片冒犯了您的话,可以在这里签个名,留下电话号码”,你一定也被这样骚扰过一万次了吧?为了免于骚扰,我签假名字和假社会编码的手艺已经练得炉火纯青,没想到麻烦居然还是不请自来。

眼下,门口的二位正看着我。

我只好硬着头皮说:“可能我买过你们的保险,不过我确实不记得了。而且……瞧,我还活着,所以请回吧,先生们。”

“玛德琳·可可已经死了。死于一周前女王生日那天,我们在爆炸后的皮卡迪利圆环地铁站找到了她的尸体,从颈部和左手臂上的芯片核实了她的身份。”男人把腋下的透明塑料伞和蓝色公文包换到了另一边。

“什么?这……这不可能!”我想我现在脸上的表情大概和他那古怪的神色差不多了。

“我们也想知道怎么回事。这些天来我们原本正在按照保险业协会的相关规定为您——也就是玛德琳·可可小姐办理巨额的人身伤害赔款,但在她的尸体火化一周后,发现她又复活了。她的鬼魂……或者说别的什么,主要在伦敦东区活动,尤其是医院广场一带。就在昨天下午,她还在超市里换购了一瓶朗姆酒。而且,她从一个月前就开始租住在圣马丁设计学院的学生宿舍里。一位即将成为百万富翁的女士怎么会住在没有暖气的学生宿舍?请您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

我无言以对。

这件事真是太诡异了。

想想看,发生这种怪事的概率会有多高?应该比小行星撞击地球导致恐龙灭绝的还小吧!

即使在偌大的伦敦城里,的的确确有个叫作“玛德琳·可可”的女人——虽然对于我来说,这个名字仅仅是杜撰出来搪塞推销员们的——那么我能随手写出一组十三位数字,刚好和世界上真真正正存在的那位玛德琳小姐的社会编码相同,这样的概率又是多少呢?

如果以实相告,眼前的两位可能并不会买账。就连我自己都毛骨悚然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别人更不会相信天底下竟然会发生这样的怪事。

“先生们,我无可奉告。”我的后背开始发凉,打算赶紧把门关上。

“我知道这很奇怪,”支在黑色长柄伞上的那位突然凑了上来,吓了我一跳,“你可以叫我安德鲁,这是我的名片。等你准备好了,可以和我联系。”

鬼使神差地,我伸手接过了那张名片。

递过名片之后,他的手腕动了动,用侧过的脸颊示意我看这几样东西:雨伞、公文包、名片。

“什么意思?”我问。这人可真奇怪哪。

“那么,下次再见了?我应该称呼你……”他看着我,不置可否地说,看样子是在等我报上大名。

“珍。”过了很久,我小声说。

“好的,珍,希望不久再见到你。”

他好像还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见。因为不等他说完,我就已经把门啪一声关上了。

雨伞、公文包、名片……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今天真是乱七八糟的一天。

第4章

这是一片无事发生的荒原。

请前往第5章。

第5章

远远看去优美而神秘的人和事,只要拉近了看,就会明白它们原来既不神秘也不优美。

——马塞尔·普鲁斯特

男人站在一片虚空面前。终于,他抬起手,五指张开,轻轻地朝前推去。

虚空中有荧光亮起,海量的信息从各个网络终端涌来,在他的眼镜片上成像。

他紧锁着眉头盯着眼前满屏的信息,不时伸手从中翻检着可用的图片和数据。

爆炸案过去一周,越来越多的相关信息浮出水面。

一个组织宣称对4·21伦敦地铁爆炸案负责。他们的声明在几天之内席卷了所有的公共和个人终端。这条声明完全不同于2005年伦敦地铁爆炸之后来自“基地”二号人物扎瓦赫里的那条声明——这条声明里没有出现任何人的面孔,除了安格斯公司的LOGO。安格斯那俊美的脸庞上被画了个叉。

一个显然是被处理过的声音愤怒地喊:“这次行动是对安格斯公司试图在全球推广‘拦截计划’的惩罚!”

很难定义这个组织属于哪一个国家或者地区。那些“人肉炸弹”可能是通过暗网招募的,他们来自世界各地,绝大多数是以难民身份进入英国。世界上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组织,都在反对着安格斯公司的“拦截计划”。

“拦截计划”是一件很复杂的事,甚至远远要比已经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的皮卡迪利圆环还要复杂。

拦截对象是什么?为什么要拦截?如何拦截?

这些问题的答案可以简化为四个字:人口爆炸。

从1952年起就制定出了人口控制政策的亚洲某国,在差不多一百年后的今天,已经无可避免地迎来了第十六亿人。这个国家有两座超过五千万人口的城市——德里和加尔各答。而在全球,人口超过五千万的“超级城市”已经接近十座。

伦敦也是其中之一。

从第一个人类出现,到第十亿个人类诞生,用了几百万年时间。

而人类在繁殖自身这件事上的行动力相当惊人,从十亿人口到九十四亿人口,仅仅用了两百多年。

世界人口的增长就像一枚定时炸弹,如果不加以控制,随时有可能爆炸,届时这个爆炸的威力将比核弹还大。仅仅以健康膳食这一项来看,当人口来到百亿大关,全球将有三十一亿人无法负担健康膳食。而这只是人口爆炸带来的各项危机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2042年1月18日,联合国安理会五大常任理事国与来自世界各地的二十个代表国,共同在日内瓦签署了《世界人口发展备忘录》,介入了全球的人口调控。

与英国政府盘根错节交织在一起的托拉斯企业——安格斯公司,并不满足于盟友中庸改良的方案,而是推出了十分激进的“拦截计划”。这个计划的主旨是主动推行一系列“必要的”政策和法规,以拦截“世界人口百亿大关”这枚核弹。从大不列颠开始,进而波及全世界。

这项计划非常冒险,因为历史学家们也许会说,自从14世纪横行欧洲的黑死病之后,世界人口就再也没有减少过。现如今,要让人口膨胀的速度慢下来,谈何容易。

“拦截计划”是否真的能够使得过去某天的世界人口数变成历史上的峰值?九十四亿是否已经是地球的极限?

可悲的是,在彻底扭转人口增长的局面之前,这个计划暴露出的诸多问题已经显现。尤其是它所依赖的“思维存储技术”只是一项基于年轻的意识量子理论、仅在临床上推广了不到十年的新技术。“拦截计划”甫一面世,就不断地遭到来自世界各地激进组织各种形式的抵抗,它被理解为安格斯公司绑架了英国政府,向全球推行的一项暴政。海德公园和皮卡迪利广场那些无辜的死难者不就是政府和安格斯公司的替罪羊?

男人将手臂抱在胸前,盯着屏幕上那些闪烁的数据。

爆炸现场的照片以自动播放的形式循环往复。逼真的三维效果让人似乎听得到那震耳欲聋的巨响,嗅得到砖瓦和钢铁之下鲜血的气息。

男人将一串社会编码小心地导入一个查询后台。

萤绿的微光亮起,十三位的数字很快转译成了相应的字母。那些字母所组成的,是一个个伤亡者的名字,它们依次闪烁,然后变淡,消失在屏幕上,像陨落在寒夜里的春虫。

最后,整个屏幕只剩下一丁点光亮。那是一个很短的名字。

珍。

它短小、苍白,微弱地闪烁着。仿佛风中的一星火光,随时会消失。

男人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这片最后的光亮。大气也不敢出。

直到它也消失不见。

整个夏天我都泡在圣玛丽新医院的临床病区。我甚至还参与了三次真正的开颅手术。主管医生开玩笑说,那些被成功切除的病灶可以泡在福尔马林四代的液体里,带回圣约瑟医院去——作为我的实习纪念品。

我来自圣约瑟医院,它在靠近爱尔兰海的一个小镇上,离伦敦十万八千里。圣约瑟医院虽然很简陋,但是它和大名鼎鼎的圣玛丽新医院在一百多年前缔结成了“姐妹医院”,于是一项传统应运而生:我们那儿每年都会有几个幸运儿被派到伦敦进修。

然而伦敦真是一座魔都。我在这里遇到了好几桩怪事。

有一天傍晚,我从圣玛丽新医院回学生宿舍的路上,看到有两个老人在用小谷粒喂鸽子。他们头碰着头蹲在一棵甜樱桃树下,嘴里发出“咯嘀哩,咯嘀哩”的声音,说着我从来没有听过的轻柔的语言。

这一幕我似乎在哪里见过。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人不禁后背发凉。

后来的几天,我在医院广场的另一头也见过喂鸽子的人。

虽然他们有时候是白人母子,有时候是两个年轻的黑人,有时候又是满脸皱纹的亚洲老人……但是喂鸽子的两个人总是头碰着头蹲在一起,他们永远用着同样的腔调和表情窃窃私语,还有连我都能倒背如流的“咯嘀哩,咯嘀哩”。

于是我想起来,自从来到伦敦以后,经常会见到不同的人,用几乎相同的姿势和语言,连“咯嘀哩”的节奏都一样——在医院广场附近喂鸽子。

是伦敦人特有的喂鸽子的方式吗?显然不,除了这两个怪人,别的伦敦人可不是这样喂鸽子的。种种细节表明,他们的神态、动作、语速、语言内容都是精确的重复,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那种必须经历若干年才能养成的行为习惯的细枝末节,却在不同的时间、相近的地点被完全不同的人类组合一遍遍重演,想一想就觉得毛骨悚然。

这些人完全来自不同的家庭,有着截然不同的背景,却在喂鸽子这件小事上,保持着惊人的一致——真叫人害怕啊。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简直到了一种连鸽子的咕咕声都听不得的地步。宿管抱来了一只猫,扔在我的房间里,说猫可以抓鸽子,这样至少我晚上就能睡安稳觉了,等到退租的时候将猫原物奉还即可。这位老女士依然管我叫“玛德琳”,但我再也不敢在任何一个场所草草签下“玛德琳·可可”这个名字了。

其实喂鸽子这桩怪事完全没有影响我的睡眠,反而加重了我的嗜睡症。主管医生也发现了我精神不好,他说研究神经病理学的新手常常会受到病人的影响而有神志不清的危险。他手下曾经有个实习医生就是因为在临床病区待得太久,最后突然疯掉了。

在把我吓得再也不敢瞌睡之后,主管医生又笑着说:“别当真,这只是一个玩笑。”

另外还有几桩古怪的事。主管医生说那都是与阿尔茨海默病的病人们打了太久交道,从而在我大脑里产生的映射,导致我总是出现幻觉,疑神疑鬼。

然而伦敦不就是这样一座充满了怪事的大都会吗?就像已经笼罩了它几百年的雾气一样,伦敦本身就是个谜。

最近的一桩怪事是两位自称是保险核赔员的先生突然来敲我的门,告诉我一个我虚构出来的女人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死于不久前的那场地铁爆炸。

这件事是真真切切发生的。但我宁愿相信它是某种职业病造成的“病态映射”,某种“幻觉”。每当我回忆起开门时看到的情景——蜜糖一样的伦敦暖阳、狭长的人影和雨伞,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另一些时候,当我回想起这一幕,那片投射进门内的狭窄阳光却好像落到了别的地方。

“白昼渐短。我回到房间的时候,淡紫色的天空似乎被太阳那僵硬的、几何图形的、转瞬即逝的、闪闪发光的面庞打上了烙印(好像代表着什么神奇的符号、神秘的鬼怪),沿着地平线的链条正向大海弯下身去,犹如主祭坛上方的宗教画。

“几个星期过后,我上楼时,已经日落了。大海上方,天空是一条火红的彩带,与我在贡布雷散步归来准备下楼到厨房用晚饭时,在髑髅地顶上之所见一模一样。这火红的彩带,是完整的一片,又像肉冻一样可以切开。”

我的回忆变成一种声音,它在描述着某些画面。

或者说我的回忆就是画面,但它被一种声音从脑海里读了出来。有时是在伦敦,有时又是在我那爱尔兰海边的家乡小镇。

又或者,我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我的回忆,还是我从哪本书里读到的一些段落。

我希望就像猫挥一挥爪子就能赶走鸽子一样,将这段离奇的“幻觉”从脑海里挥走。但是我知道,它并不会乖乖扑扇着翅膀飞进紫灰色的迷雾深处。没那么简单。

它咕咕叫着,蛰伏在我脑子里的某处。它是真实的。

第6章

这是一片无事发生的荒原。

请前往第7章。

第7章

当岁月流逝,所有的东西都消失殆尽时,唯有空中飘荡的气味还恋恋不散,让往事历历在目。

——马塞尔·普鲁斯特

男人坐在画架前。

画布上干燥起块的颜料说明要么他已经很久没有画画了,要么他根本就不是画画的料。

真正的画室一定不是这种味道——不同的颜料有不同的味道,铅、木屑、松节油甚至用来浸润画布的水也会发出独特的味道,但一个可以被称作画室的地方一定不会是威士忌、烟灰混合着苏打水的味道。

他在这里留下了很多威士忌空瓶和烟头。

那么墙上挂着的那些应该也不是他画的了。最大的那一幅是个男人的画像,看起来是个法国佬。他衣着考究,目光深邃,留着两撇萨尔瓦多·达利那样的胡子——不过没有达利那么夸张。男人斜靠在一张金色的椅子上,椅子的式样有些少见。它没有靠背,只有扶手。但两侧的扶手又是靠背的样子,有考究的金边和镶嵌其中的亚麻质地圆形软垫。

画像上的法国佬显然不属于这个时代。

“你不应该动她的画笔。”一个男孩出现在画室的门口。他看起来四五岁的样子,但是说话的语气仿佛已经活了四五十年。

男人懊恼地回头看着男孩。男孩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是的,安德鲁并不会画画。身为安格斯公司的一名职员,他的工作就是与各种信息、编码和算法打交道。它们既没有温度也没有气味,和绘画艺术完全不同。

一个月来,这样彻夜难眠的日子一点一点变少。安德鲁逐渐习惯了与噩梦和平共处。

一个月前,在距离伦敦这间小小的公寓几个街区的地方,一座不起眼的灰色建筑地下室中,阿里和塔拉手牵着手醒来。

这一次,阿里是一个瘸腿的老人,这具身体此前已经在马德里的一间豪华房间里躺了整整两年。塔拉看着这张沟壑丛生的陌生脸庞,凭那双浑浊眼珠下挡不住的炽热爱意认出了阿里。

塔拉伸出右手抚摸了阿里银白色的头发,柔软的触感从指尖传递到她的大脑。她收回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自己的脸摸上去并没有那么苍老。但这并不重要。这次醒来在什么样的身体里,年轻或者衰老,甚至男人或者女人,已经不再重要了。

今天,他们将一起赴死。

在阿里和塔拉的故乡伊斯法罕,流传着太阳神密特拉的传说。密特拉奉大地女神之命,以坐骑白色公牛献祭。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2025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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