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年轻一代的美国短篇科幻小说家中,蕾切尔·K.琼斯位列编者最为推荐的一批。她近年不仅屡屡入围雨果奖与星云奖的决选,还摘得了2023年度的尤吉奖。更为重要的是,她在短篇幅内架构别具一格故事与人物以及传达思想的能力,会令每位读者印象深刻。关于其创作的更多信息,读者们可以在文末的“世界科幻名人堂”中进行延伸阅读。简单来说,《夏洛特的得体人生》讲述了一个“大脑”努力获得一具属于自己的身体的故事。编者读罢只觉余音绕梁,开始时常打量起自己的身体,看看了不起的人性到底潜藏在其中何处。
夜里,她总是泡在网上,在躯体领域冲浪,比如“接入躯体有限公司”“现代解剖学”,还有“肩膀、膝盖和脚趾”。她仔细权衡股骨长度、腹部脂肪、多余的肾脏、耳垂是连着的还是分开的、脚是不是内旋。大多数人买的是预设款的标准躯体,有着对称的脸,配一套标配器官。但她不一样,她想要定制的、完全独一无二的设计。下班后,她就打开设计软件,开始鼓捣那些调节滑块:把脚趾调粗一点、指甲根部的小白月牙调得更亮、咽鼓管调窄、乳晕和嘴唇周围的精细组织调深颜色。她在各种硬组织和软组织的选项之间一一筛选,像搭积木一样把肌腱、泪腺和淋巴网一层层铺上去,直到她的设计完美无缺。
工作日里,她在泰罗电信的呼叫中心负责安抚客户的怒火。每天早上,她那自鸣得意、已接入躯体的老板道尔顿先生会把她装进一副公司标配的通用躯体—— 一具叫“汉克”的躯体。她知道这副躯体是“男”的,并不是因为它有男性生殖器——毕竟公司穷得只买了上半身——而是因为这副躯体的声带特别厚。“男人的声音比女人的声音更能赢得信任,汉克。基础心理学你懂不懂。”道尔顿先生这样解释。私底下,她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夏洛特”,但她不敢纠正他。按规定,只有真实的躯体才能拥有名字,而夏洛特呢,不过就是个泡在罐子里的大脑罢了。
道尔顿先生自己的躯体是“接入躯体有限公司”的办公室标配款之一,定制了深棕色的头发,小山羊胡,还有时髦的近视属性,配了一副铬金属边框的眼镜。但夏洛特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膝盖骨的形状,还有胸臀之间的标准比例。他那张脸太对称了,肚脐也过于平了。连乳头都省了——真是俗套、没创意、懒得出奇。
工作时没人盯着她的时候,她就会轮番刺激汉克的大脑神经:她一发指令,他就对着格子间的墙嘟嘴、落泪、打喷嚏。道尔顿先生坚持要她上班必须保持微笑,他提醒道:“客户能听出来你的声音里有没有笑意,汉克。”可夏洛特最喜欢的表情,偏偏就是皱眉,她尤其偏爱那种深深的怒眉,把两道眉毛狠狠地拽到一起,再往下拉出一道锐利的沟壑。等她哪天真正接入自己的躯体了,她要天天皱眉,到时候谁也管不了她。
总有那么一天。
也许她的同事们也对这一切感到不适,但他们从来没说过。午饭时,大家会聚在休息室闲聊八卦,同时让自己的躯体咀嚼公司自主品牌的营养干粮。汉克没装味蕾,所以夏洛特总是让他三两口吞完干粮,其他人则一边吃一边闲聊。伊恩把自己躯体的头盖骨打开,让垂在外面的马尾束神经在一杯营养液里泡着,而他的躯体则在一旁照吃不误。
一个陌生的女性躯体在夏洛特身边坐下,打开了一个棕色纸袋,“怎么样,汉克?我的新模样还行吧?”夏洛特看到她那双深褐色眼睛上方一丛浓密的黑眉,黑色的长发中夹着几缕灰白,很有设计感。但真正让夏洛特认出来眼前是谁的,是她左侧小臂上的一块葡萄酒色胎记。
“你是香缇?”夏洛特问道。
香缇的新躯体点了点头,“没错。”
“你什么时候接入的?”夏洛特一脸疑惑。上周五她们还在一起吐槽,说定制躯体有多贵,靠呼叫中心这点工资根本存不下什么钱。
香缇眨了下眼睛,她的睫毛浓密,蒙古褶1清晰得像医院床单一样利落,“这是个秘密。我可能……找到了一条捷径。有点儿黑市的意思,不过,如果你也想试试……”她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奶酪三明治,小口咬下边缘的棕色硬皮。夏洛特忍不住羡慕她闪亮的双尖牙和灵敏的味觉受体,而汉克只能靠充当着牙齿功能的硬化陶瓷板磨碎干粮。
“不用了,谢谢。”夏洛特断然拒绝,同时又喂了汉克一口没味儿的干粮。这提议听起来确实诱人,但她比谁都清楚,人生大事,不能走捷径。
下班之后,夏洛特从汉克的躯体里爬出来,回到了她的公寓—— 一个和淋浴间差不多大的住处。就算对未接入躯体的人来说,这个房间也很小,小到她得把轮子收起来才能把运输罐推进去。她那玻璃脑罐的圆顶总是蹭到天花板,玻璃上已经磨出了一片交叉的划痕。如果她有真实的躯体,现在头顶肯定已经秃了。
不过夏洛特不需要太多东西。房间里有一个插座,用来给她的电池充电;一个黑色塑料储物箱,里面放着运输罐的维修工具;还有一盆快死了的仙人掌,形状和大小像一颗垒球,每天晚上她都会用喷壶给它喷点水。门锁一落,房间就陷入一片漆黑,蟑螂便匆匆爬出来,四处觅水。但夏洛特并不介意它们。她可以逃离。她从罐子里爬出去,给自己的脑灰质浸泡上营养液,然后把外周神经缠进控制台的接入口上,通过邻居家没设密码的网络接入互联网。
在网上,夏洛特几乎能感到自己“完整”了。她打开自己的感官模拟软件,沿着一条秋天铺满苔藓的橡树林小路奔跑起来。落叶在风中飘舞,旋转着像红黄相间的风车。这是佐治亚州萨凡纳市的一个模拟场景,也是她第一次拥有意识的地方——那时她的编号是J-普罗沃斯特-L-博汉农-二号。和所有人一样,她生来就是为了自由而存在——自由地生活,自由地工作,自由地追梦——前提是,她得能够追得上,她要先还清出生的债务,再攒够钱买一副真正属于自己的躯体。
对夏洛特来说,这个模拟世界几乎是真实的世界。比起在那间黑漆漆的小公寓,她软塌塌的神经团孤零零地熬过的一个个漫漫长夜,这里才像是她真正活着的地方。橡树是根据实景建模的,声音也是用实录音效混音制作而成。电信号刺激她的大脑顶叶,模拟风的感觉,这一切几乎完美——除了偶尔的电流杂音,会把清凉的风变成一阵透骨的寒意。
但对于味道和气味,模拟效果和她想要的还是差得远。模拟程序承诺了会有秋天的气息——腐烂的落叶与燃烧的烟囱。可模拟程序用的是同一组碳分子的气味代码来模拟的这两种东西。明明完全不是一码事,真正的躯体一定知道差别是什么。太敷衍了。没人愿意为这些未接入躯体的大脑编写像样的化学感受程序,至少夏洛特买不起那种写得好的。她一肚子郁闷地关掉了感官模拟程序,开始想象:深深吸气,空气在自己真正的鼻腔里打转时,落叶是什么味道?打喷嚏是什么感觉?
在模拟程序里,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有了躯体。可“几乎”这个词太关键了,正是那差之毫厘的区别划出了界限。没人写那种“踩水坑溅一身”的软件,没人开发“尝一口泥巴饼”的体验,也没人会写那种程序:你推着购物车在麦片货架间一路狂奔,然后双脚一蹬踩上后轮轴,直到撞上货架。你能找到数目繁多的恋爱模拟程序,却找不到一个程序能让你拿着细长绿色气球做成的剑,把推销百科全书的推销员赶出门外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