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三部曲(中)成都蜕变后
作者 维舟
发表于 2023年11月

“我在成都生活了十六年,成都十几年的飞速发展让我惊讶,我感觉我好像住了好几个城市,因为成都发展的每一个阶段感觉就像一个新的城市,成都不断给我这样的感受与惊喜。”

美国籍网络名人钟家睿 (Jones Garret Hamilton) 说的这番话,让他俨然成了成都这座城市的形象代言人。借外宾的嘴来印证本地日新月异的发展,这是国内城市难以免俗的通常做法,但这番话确实恰到好处地点明了一个关键: 不到一代人的时间里,成都经历了持续的蜕变,新的与旧的叠加,这种丰富多元不断刷新它给外果的印象。

成都是怎么蜕变的 ? 为什么能如此蜕变 ?这一直是个谜团。本地知名评论人张丰对我说:“这么大的城市,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人口翻了一倍,这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少见的。然而,这2100万人在做什么、发生了什么变化,为什么能发生这样的变化,一直没人能讲清楚。”

现在,我想试着把它讲清楚。

老成都新成都

成都并不只有一个。有人说,“软件园的夜和九眼桥的夜仿佛不在同一个时空”;而那个世人眼里“悠闲”的老成都也不是全景,无数年轻人都可以反驳说“成都也很卷”。急骤的现代化带来了无数新事物,堆叠在同一个城市空间里,这固然缤纷多彩,但也时常隐含着紧绷的矛盾张力,在这一意义上,真正值得惊讶的不是这种新旧并存的现象本身,而是成都的蜕变竟然如此平静。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可能是因为,它一直就是这么过来的。两千多年来,无论历史风云如何变幻,成都既没有更换过城址、也从未换过城名,还能在盛衰无常的复杂局势中始终保持经济繁荣。历史地理学者黄盛璋早就说过:“中国商业都市,历二千年而不衰的,在内陆有成都,在沿海则有广州。”

这种富足、安定形塑了成都的城市性格。一位热爱老成都的本地朋友“灵犀”说,成都人具有一种特殊的自信和乡土情结,因为“在生活中没有太大困难的时候,就会从城市寻求认同感,这是一件简单而自然的事”。正因为生活不难,都有饭吃,因而市民也普遍温和,对别人的看法通常是先接受,再看看能否调适,不太会偏执地针锋相对。

温和会形成一种特殊的小气候,人们更能容忍差异,“又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我为什么要管?”反过来说,成都其实是一座边城,历来就有茶马互市带来的各种商品、文化、信仰在这里交流、混合,如果你不能接受别人不一样,那很多社会互动也就维持不下去了。就连旧传统,在这里也会一层层地堆叠下来:川主庙里供奉着大禹,但民间崇拜的其实是刘备。新旧共处、差异并存,这对成都人来说并不是一项全新的挑战,而是千百年来的生活本能。

成都当然也有各种差异和分化。像大部分城市一样,成都对郊县也有鄙视链,现在三四环之间的机投桥、金花,早先就和成都城内的口音很不一样,更别提金堂、龙泉驿这些更远郊的,一代人之前,在老成都人口中都还是“弯脚杆”“基耕道”的乡下人,但这些隐含歧视的说法,现在都已成了新的政治不正确,连“五城区”的概念也不太提了。不止一位90后成都人向我证实,“现在比我小时候包容多了”,随着城市的扩张和外来人口的流入,别说是城乡差别在消失,连以往对凉山、巴中等地的歧视也在逐渐消散。

对于省内的年轻人来说,进入成都没什么文化上的壁垒,即便口音有点轻微的差异,但早已不成问题。一位小时候曾随父母在广州城中村居住多年的眉山女孩说,她“对口音很敏感,哪怕是新成都人学的成都话,但这种口音没造成多大差异,成都话的地域属性也沒那么强了”,不像在广州,听着房东说的粤语、饮食的差异、上学的不同,种种区别显性化,就总觉得自己是外来人口。

对外省人来说,这有时确实是个障碍。有位东北人来这里待了两年,走之前对人感叹:“到现在为止,我们办公室的人还是和我讲四川话。”有时,这倒也并非故意,只是他们(尤其老一辈)不太会说普通话,但现在外来人口暴增之下,一位年轻朋友说:“我爸妈现在也会说那种别人能听懂的普通话了。”有时一群人在讲本地话,但如果有外地人,还会用普通话再讲一遍。一个老家西北的姑娘说,她有一次听到一个老阿姨很努力地讲普通话,其实是“用四川话的音讲普通话”,所谓“椒盐普通话”,但真的被感动到了。

当然,有时人们还是能感受到某些差别:在有的公司里,坐办公室的是本地人,在外跑业务的都是外地人。但这往往也只是年资、分工的问题,大部分“新成都人”都说,来到这里打拼多年,并没有在职场、生活中感受到明显的差别对待。也有一位在成都读研的北方朋友说“本地人还是歧视外地人的”,但是“外表看不出来”。

绝大部分老成都人看来很平静地就接受了这一切,以至于那种“老成都”的乡土认同似乎很少有机会表露出来。1955年生的画家王亥可能是个特殊个例,他从小就是老城的“街娃”,有一次说,他之所以住在都汇华庭而非一河之隔的时代豪庭,就是因为要在护城河里面——不管这番话是真心还是玩笑,像这样极端的本土自豪感如今已堪称“濒危物种”。

有时候,倒是“新成都人”看不起本地人。一位从小在一环边上长大的成都女孩说,她那位老家泸州的前男友就是,总觉得本地人懒散、阴阳怪气,一堆毛病,却买不起新城的房子。当然,老成都其实也未必喜欢新城,川大里很多上了年纪的老教授们都怀念以前小城的清净、宜居,觉得当下这个蜕变重生的“新城市”污浊、喧闹、繁华,或许适合年轻人的未来梦想,但他们有理由怀疑,随之出现的是否就是一个更好的成都,因为对他们来说,“最好的成都”实际上是在过去。

祖祖辈辈在此已生活了五代的成都人栾启迪告诉我:“新老成都人的矛盾,是近几年才出现的,社会阶层以房地产的空间形式外化为某种文化,早十年我完全没这个概念。

本文刊登于《中欧商业评论》2023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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